金瓯重圆(184)
岑士瑜赶忙跪下,“此乃陛下家事,老臣岂敢预闻?”
刘崇还没开口,先被他把话给堵了,骂道:“你老岑少给我装相,我今天强让你说,你敢不说?”
岑士瑜早料到如此,从昨天听说刘钦在刑部杀人之事后,他便开始苦心思索了,昨天晚上同样一夜未睡,听刘崇发问,又故作为难了好一阵,才终于被逼无奈地道:“陛下既然强要臣说,臣不敢不进言。”
他从地上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刘崇,又沉默一阵,然后沉声道:“太子志大而难制,衡阳王器小则。究竟选择何人,全看陛下是为一时之权宜,还是国家万年之计了,更要看陛下能否舍得。”
刘崇一愣,随后猛地将脸一板,“大胆!”
岑士瑜道:“老臣不敢。陛下垂询,臣只得尽忠言事而已。”
刘崇让他一语道破心思,那股火发出之后,便没了下文,愣了好一阵,挥挥手让岑士瑜自去了。
对自己的儿子,刘崇自问比别人还要更了解的,他当然知道,虽然同为他的龙种,他这两个儿子却不可同日而语。
夏人逼迫甚急,刘钦与刘缵一开始都力主与其血战到底,绝不让步,但到后来,夏人兵锋南指,越逼越近、越压越深,他自己态度摇摆起来,刘缵便也跟着一起暧昧不明,反倒是刘钦这个原本的受益人,仍然毫不松口,力主抗战。
刘崇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当然知道,自己这大儿子转了态度,并不是甘心坐视弟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位,而是看出自己态度变了,紧随其后而已,是有意在自己面前显露乖顺。反过来,刘钦坚定主战,自然也不是对他这大位全然无意,反而每天眼巴巴地等着、正巴不得他快点让位,他之所以如此,其实无非是想借此收揽朝廷主战派的人心,好在朝中培养自己人。
这两个儿子私下里的明争暗斗,他这做父亲的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只当笑话,看他们小打小闹,丝毫于自己无碍,但现在传位已成定局,就不能不慎思了。
刘钦志向恢弘,英姿杰出,朝野尽知,日后登基,即便不是明君,也堪为守成之主。换上刘缵,以其仁弱,恐怕江北这半壁江山是无由再复的了,但好在也不至于守不住江南之地。但无论由谁来,以现在朝中的南北对立,恐怕将来朝政还要被搅得更加乌烟瘴气。南人北人哪边受了冷落,都不甘心,他这两个儿子年轻,可没有他这制衡的手段,能在其中一碗水端平,大位传于他们,国家岂有宁日?
所以岑士瑜所言,实在是道出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一个念头。他那“舍得”二字,究竟要舍得什么,岑士瑜没有明说,但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在刘崇心底里面,日后即便退位做太上皇,朝政却还是想牢牢把持在手中的。于一个皇帝而言,权力便好比生命,难道谁会甘心自杀不成么?
既然他有如此念头,刘钦表现出的刚硬强健、桀骜难制,甚至昨天忽然展现出的超乎他意料之外的残暴,就让他不能不仔细考虑了。将来他若想以太上皇之尊摄政,这个相对仁弱柔和的长子,似乎是更为合适的人选,否则以幼子这等性格,岂能甘做一个龙椅上的摆件,由他拨弄?
只是刘缵继位,哪怕自己可以在退位之前,先把陈执中逐出朝廷,以作敲打,可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众南人日后也必定气焰愈张,北击夏人,便更是成为泡影了……
刘崇挥退了宫人,谁也不见,在这两难之局面前,深深、深深地思索起来……
第127章
后来刘钦还是吃到了陆宁远口中所说的烧大雁。
陆宁远两世征战,别无所长,只有这一样手艺受军中交口称赞。正如张大龙缝得一手好衣服一样,陆宁远也烧得一手好大雁。
发现这一点实属偶然。军中条件艰苦,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开荤,就是有荤也常常定量,平日里不交战的时候,战士们常常出去打些野味。
在上一世不曾为了救刘钦而废去右手之前,陆宁远射术甚佳,能开硬弓,有次看到北飞的大雁,怅然良久,忽然想士卒一连多日除了干粮之外再没吃过别的,于是取来一张大弓,奋力张开,向着高天一射,最后面那一只大雁便应弦而落,扑啦啦落在数十丈外。
亲兵飞马过去拎回来,一面夸陆宁远神射,一面问他如何处置。他们没有收拾过大雁,陆宁远也不曾措手过,但想大雁和鸡鸭也没有区别,便没让旁人动手,自己拔了毛、剖开内脏、清洗一番,放在锅里烧了,做完一尝味道,没什么特别,却也不难吃,于是往后这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每每有南来北往的大雁飞过,士卒们总是起哄让他再露一手,从射落到烹饪都是他一体负责,久而久之,陆宁远和其他人就都认为他擅长烧大雁了。
那天他搜肠刮肚之下,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刘钦,一时情急,便说出了那样一句,问刘钦要不要吃烧大雁。他话音落下,刘钦一愣,紧跟着他自己马上也后悔不迭,只恨不能把舌头吞了。
片刻后,刘钦问:“你会做么?”陆宁远忙点点头。然后刘钦便道:“那等你好一点了,做来尝尝。”他说话时,脸上带一点笑,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冷笑或是假笑,而是真的笑了。陆宁远呆了呆,等回过神来,刘钦已经走了。
之后刘钦果然被禁足在家,一连多日也不见上朝。陆宁远既担心,又怀着事情毕竟是因自己而起的愧疚,几次忧心忡忡地询问,刘钦均轻描淡写地几句揭过。同周章一样,有一天陆宁远终于没有忍住,问刘钦为什么要这样做。刘钦给他的答案与给周章的不同,“要找公道,就要当时就找,总不能把你拖成下一个方明俊,我再把他千刀万剐,那样太晚了。”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这次便不是真笑了,“况且我的这把剑,总还是能杀个把人的。他邹元瀚先前就讨贼不利,杀良冒功、贪污军饷也不是一天两天,父皇对他积怨已久,只是顾忌着他势大,麾下多可用之兵,指望他能平了翟广,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如今他把队伍打散了,人不剩下几个,正当新仇旧恨一起算,他敢这么回京,就是不想活了,我把他杀了,父皇顶多气我一时,不至于当真为这事与我计较到底。”
同在刑部时的大义凛然不同,他这番话说得赤裸裸的,颇含机心,还带几分不加掩饰的恶意,让陆宁远不禁愣了一愣。但随后,他又问刘钦:“殿下当时杀人时,便想到这些了么?”说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丝一毫的神情也不放过。
刘钦沉默着,让陆宁远这样盯了半晌,终于“哼”了一声道:“当时只是气急了而已。”
陆宁远问:“这样一来,殿下的谋划……不会坏么?”
刘钦神情变了一下,随后马上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也不止一条路走。”
原来他杀邹元瀚,当真没有后招,也不曾深谋远虑,就只是心之所至,义愤填膺。
后来刘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陆宁远才忽然想到:刘钦为什么特意将心里那些机巧变诈说给他听?他若是想要自己的感激,大可不必说这些,只凭他在刑部时的那一番话,便足够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了。刘钦是想要自己真正理解他么?像今天这样的话,他可还会再对别的什么人讲?
他心里忽然像被大雁的翎毛轻轻拂过,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他帮不上刘钦的什么忙,便努力养病,刘钦每天都来看他。刚开始他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担心自己口拙无趣,或者说错了话,刘钦不再常来看望,常提着一口气,鼓劲说上许多。
后来他发现,无论有时他自觉把话说得很笨,或者一串一串、当着刘钦咳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又或者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自暴自弃地沉默上好大一会儿,第二天刘钦也还是会来,待他和前一天一样亲近,渐渐地不再那么怕了,每天天刚蒙蒙亮时便在床上“啪”地睁开眼,换上一身前天晚上用熏香使劲熏过的衣服,想刘钦今天什么时间会来。
就这样养了六七天,他就可以下地了。大夫看过,颇为惊讶,和刘钦单独出去,悄悄说了什么。陆宁远听不见,却能大概想到谈话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