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55)
他直到现在,仍是一副平和之态,无论是之前受人挑衅、抑或是言语挤兑,还是现在被证明了自己确是对的,都看不出和平时有丝毫差别。霍宓虽然知道以他的性格,未必会当真要杀自己,但也原本想着要遭他一番羞辱,谁曾想陆宁远竟是这等反应?
他顿感羞愧无地。往陆宁远面前一站,他好像比他那三岁大女儿显得都小,一时涨红了脸,想说几句好话,却说不出来,只对陆宁远抱一抱拳,无颜再进帅帐,一转身去别处了。
陆宁远进到帅帐当中,众将正兴奋谈论着各自的缴获,一见了他,登时噤声。他们之前看陆宁远,只当他是借着天子宠信而骑在他们头顶的佞臣,可这一日一夜两战过后,对他已经再无二言,见他进来,纷纷向他行礼。
他们都是些粗人,无论是想获得他们的鄙夷还是崇敬都十分简单,陆宁远回过礼,还没说什么,那边,刘靖已经将一张纸拿给他看。
“这是我写给朝廷的报捷书,你看看还有哪里要改么?”
陆宁远道:“不敢。”粗粗一扫,没发现需要重写处,“尽早发出为上。”
刘靖便将信封好,递给旁边,“八百里加急!”
这时众人目光才落在刘骥身上。刘骥因为谋反前曾有王爵,又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元帅刘靖的亲侄子,对他自然不能像对其他俘虏一般看待。按理说原本该多几分礼遇,可是刘骥被带来时一身是血,人都已经不大清醒,简直就要一命呜呼了。
陆宁远道:“军医看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说得轻巧,其实从昨天后半夜到今天凌晨,军医抢救了许久,灌了好几碗药,这才把刘骥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看他眼下气色也只是仅得不死而已,就连“没有性命之忧”也只是暂时,说不定到了夜里病情恶化,军医一个没看住,他就要魂归地府,身往西天。
刘靖看过,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落忍,心想陆宁远杀人太多,出手忒也狠厉,不知轻重。瞧得难受,便收回视线,“暂且将人押下,听凭陛下处置。”
陆宁远忽然道:“请大帅把他交给末将羁押。”
刘靖一愣,随后答应了他,“也好,人毕竟是你擒来的。”
他想陆宁远性情平和,刘骥交给了他,料也出不了什么事,总比交给旁人更好,就答应下来。后面发生什么,他却无法预料了。
等陆宁远把刘骥带回自己营里之后,马上便叫来李椹,递给他一张纸。李椹接过,吓一大跳:纸上竟是写的两天前刘骥在阵前诽谤当朝天子的话!
下意识地,他把纸一团,警惕地四下看看,见没有外人,才提心吊胆地问陆宁远这是何意。陆宁远严肃道:“你打下腹稿,一会儿我把他叫醒,你一条一条向他反驳。”
一开始李椹怀疑是自己听错,后来感觉没有,又怀疑陆宁远是在同他开玩笑,但看他神情肃然,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才知道,陆宁远竟然是认真的。
“呃,”李椹试探着问:“你是要我……和他打嘴仗么?”
“嗯。”陆宁远记性真是好,“你先说服他。等他好点了,把他捆成粽子,命令各营以旗为单位——”他神情实在太认真了,以至于李椹不得不确信,他好像真的不是在消遣自己,“每旗除去重伤患外,一人在他身上踩一脚。”
第179章
建康,刘钦当众将前线大胜的消息说出,果然如愿瞧见满院大臣、尤其是岑士瑜脸上的震惊之色。
从前线八百里加急发来的捷报他在前一天就已经拿到了,因为旁人的信使绝不可能比他更快,所以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虽然心中大喜,却是隐忍未发,几乎没有同任何人讲。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放在最合适的时候抛出来,如果早早就被旁人知道,鱼就未必会自己从水里跳出来了。他特意压到今天,在岑士瑜同他破脸后再说出,便是不打算要岑鸾再活。
岑士瑜愣在原处,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要不是额角的青筋一下下跳着,让人看来好像一幅立起来的画似的。
陆宁远大败刘骥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就在岑士瑜生日的几天前。只要再早一天,非但刘钦,其他人也会通过在军中的眼线知道前线大胜的消息,再晚一天,刘钦也没有底气直接在岑士瑜府上发难。
“原本想明日朝会上再告知诸位,既然今日人齐,这个好消息朕就也不藏着掖着了。”刘钦凤眼弯了,两边嘴角扬起,笑容很大,却无多少温暖或是开怀之意,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刘骥已被生擒,他手下大将,只有一二人逃遁,剩下皆已落网。十万叛军,战死数万、被俘虏数万,剩下的也已逃散。贼首已擒,贼兵已溃,料来湖南各地也会相继底定。”刘钦笑着说完,眼中两点光芒一转,射向茫然震怖的岑士瑜,却不屑在他身上停留,很快又转往他处。
这消息是瞒着岑士瑜的,但薛容与、崔孝先等人也不知道。听刘钦说完,薛容与心里一惊,随后又是一喜,明白岑鸾必不能活,岑士瑜也已经完了。马上,他便想到江阴,想到现在那里的周维岳——从今日之后,周维岳才算能真真正正地做事了。
崔孝先见如此大事,刘钦竟事先没有向他透露半点口风,显然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心中正自惴惴,瞥眼瞧见薛容与脸上也是震惊之色,才知道他竟然也没听说,这才松一口气,心里的不悦放下,暗道刘钦当真城府深密,竟能够这般不动声色。
只有徐熙,因为曾参与谋划今夜之事而得知了几分内情,不像旁人一般震惊。可他同样也怔愣一下,马上便收摄了心神,没有露出异状。
他知道在场众人当中,除了自己和即将要死的岑鸾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曾见到当日刘钦身着轻纱,面傅薄粉,伏低作小,为他二人抚琴、斟酒、舞剑之事了。他们更不会见到,眼前这个目含威棱、似笑非笑的年轻帝王,曾经眉梢一挑,向他瞥来怎样一眼。
匣中秋水,天上银钩,无论用什么形容,好像都不够精当。那像是利剑刃上的一滴寒露,泠泠冷光向他一转,在那一刻简直直入心门、洞照肺腑。
他看过一次,就没法再忘记了。哪怕后来他要帮刘缵除掉刘钦、哪怕后来他被迫远走四川、哪怕现在刘钦登基,他是君,自己是臣,他也没法稍忘。
此事的两个知情人,其中一个就要被杀了,还剩他一个。刘钦对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有灭口的念头?没人知道。徐熙自负聪明,看人无不准,却也拿不定刘钦的心思,只是隐约感到,应该不会,起码不是现在。
因而在众人为着刘钦忽然抛出的消息或震惊失措、或欣喜如狂时,他反而心思一转,在这当口想起了别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四川时曾经特意找来许多男倌,比量着的是同一个模子。远在川贵的大臣大多没有见过刘钦,而在建康的人又没有见到他的这些男倌,就算见到,也决想不到他竟有此种胆量。
从建康到成都,他的风流之名愈传愈盛,个中秘辛却无人知晓。只是他徒有胆量,却没有运气,近一年的时间当中那么多人过眼,却没找到一个真正如意的人。
相貌接近的人不是没有,尤其那双眼睛,他找了许多人的,却没一个能有那般夭矫恣纵之态,那薄薄一层厉色,还有那一露即隐的腾腾杀气——那是九分的杀气,余下一分却是笑意,这笑当然是冷笑,可就是这一点笑,成了天底下独一份的钩子,在那一刻牢牢勾住了他。
因为是独一份,所以徐熙再没有见到第二次。找来的那些人见了他,要么谄媚着讨好,要么故作矜持,要么虽然能与他泰然相对,两只眼睛却是木头珠子,没有那神采的一二分。
如今刘钦又在他面前了,站在石桥上面,以天子之威加于众人头顶,其中也包括他。就连晚风都不敢撄其锋,退避三舍,只在他身边打转,将他的半片袍角一次一次轻轻掀起。徐熙面上恭谨,不露异状,心中没有旁人的战战兢兢,锦衣下的肌肤却一层层泛起细栗,似有什么顺着脊骨缓缓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