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97)
“看来你在宫中日子不错。”男子道。
罗笙无言,过得好又如何过得不好又如何。她的沉默似乎格外熬人,来人没熬得住,一把攥上她的肩:“你在宫中锦衣玉食,还生下皇子,你可知我在柳城过得什么日子?”
“穆……”她终于开口,咽下哀涩,语气平平,“穆将军驻守边城,为国尽忠,过得自然是奔着壮志前程的好日子。”
“你!”穆广霖猛然将她身子扳过来,“你唤我什么?不是你从前声声唤我穆郎的时候?”
罗笙死捏着手中一物,没低头也没落泪,穆广霖似是恨极:“看来皇帝小儿实在讨人喜欢,你,你连孩子都为他生下,你……”
“我是你父亲一力送进来,”罗笙死命将声音按平,一丝颤抖也不外露,“你却怪谁?他连同我父亲将我一路扭来洛邑,怎不见你拦上一拦?”
“我正在云中郡巡兵!”穆广霖急道,“我怎会坐看他们如此行事?阿笙!你我已是夫妻,我怎会将你拱手让人!”
罗笙闭闭眼:“我与你不是夫妻,我是陛下的美人,在宫里……”宫里没人冷眼看她,没人嘲笑她出身寒微,太后虽然严厉,却也不是对着她一人,更别说陛下,陛下一句重话没说过她。眼前这一人,口口声声说不肯将她拱手让人,可如何深情呢?到底是碍于父命没迎她进门,到底是成婚前就成就夫妻之实。
不,绝不是怨恨,怨谁,你情我愿的事,只是再开口时罗笙口条顺溜许多:“宫中如你所言,锦衣玉食,好过柳城不知多少倍,陛下,”她狠狠心,“陛下也待我极好!你往后莫再寻我!”
她挣脱他的手,逃也似的离开长秋寺。
……
当日之事如此,罗笙跪在栖兰殿,连同之前陆续收的各色纱衣肚兜信笺,一五一十说一遍,说完她拜倒在地:“臣妾进宫前与人有染,死罪,臣妾无可辩驳,只求陛下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看在……”长秋寺里她没掉眼泪,此刻却满脸泪痕,她却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陛下看在孩子的份上饶过谁?最后她再拜,“臣妾愿领一切罪责,请陛下降罪。”
她伏在阶下,李郁萧望着她瘦弱的身影,心想原来穆广霖发的是这个疯,是要看看是什么人把自己心仪的女子抢走么?
罗笙接着道:“臣妾进宫,两度擅用香药惑上,臣妾罪无可赦……”再三鼓足勇气,她到底并不敢说出孩子的身世实情,只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唉,李郁萧叹口气,也好吧,既然这小姑娘还不愿说,他也不想这档口把话挑明,等等,李郁萧把人叫起来:“你香药用过两回?可是掖庭令的档只有一次。”
罗笙答是,将掖庭令没记上的那回原原本本讲一遍。
她讲着,李郁萧袖中一截白梅手巾渐渐攥得死紧。
这手巾遗落到他榻上的那夜,果真只是梦?如今看来并不是。道是自己没脸没皮,叫一条手巾和一点气味勾得发情,却原来另有隐情。难道那时他和穆庭霜就有肌肤之亲么?应当也没有做得彻底,只是叫这条手巾裹着……
穆庭霜,到底何意?难道是对原身有什么想法儿?不应当,记忆里完全没这个迹象。那么,大半夜的跑到天子寝宫本就离谱,他还爬上天子床榻,还不是因为倾慕喜欢,那是为着什么?不知道,他也不说。
那时候的两人完全萍水相逢,就能有此亲密之举。原来穆庭霜的纵容,从来就有,不是因为你到这里,不是因为你。
惶惑,难以置信,恼怒,李郁萧脑中一片茫然,不明白该作何感想。
慢慢地他心中又升起一个疑惑,按说罗笙和穆广霖这点子事,要说隐瞒要说骗,罗笙排在第一个,她的情郎她的孩子,可是李郁萧望着她,没有一丁点的生气。
真没有,气啥,本来素昧平生,就算气能怎样,还能为难人家母子俩啊?万物竞生,人想活命,可惜身如浮萍,可积点德吧李郁萧。
话说回来,罗笙骗他他不气,太后骗他他也不气,可穆庭霜骗他,积德?积个鬼,贪嗔痴他能犯一个遍,心火一股脑蹿起来,熬油似的灌进嗓子口和气口,带来窒息一般的感觉,眼不能视耳不能闻,仿佛一天一地将他抛弃。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穆庭霜的欺骗让他如此痛楚?火真正烧完以后,百热俱凉。
怕只怕,有些苦即是如此的没有来由。
殿中寂寂,罗笙听见陛下轻轻道:“你起来吧。朕会下旨详查少府,务必使少府的东西再无夹带,也会责令宫中侍卫尽责,不使人扰你,你且安心。至于罪过,”他说一句另有深意的话,“朕不与你论。”
罗笙止住啜泣:“陛下,陛下果真不治臣妾的罪?”
“君无戏言,你且安心。”
罗笙垂着头似乎思索一刻,再抬起脸时泪痕已经不见,只有满眼的惶惑:“臣妾自知陋质,也不敢妄谈与陛下什么情分,敢问陛下何以待臣妾如此宽厚?果真只是因着臣妾是皇长子生母的缘故?”
嗯,你这么说也是没道理的,可是李郁萧看见这妹子虽说强撑着仰着脸,实际双手在身前绞得死紧,浑身都在不明显地颤抖,唉,怕成这样子。
罗笙听见陛下温声道:“朕心有所属,天下皆知,说来还是落你的脸面,你又何必多思。朕其实也不在意什么子嗣,只是机缘巧合你和皇儿在这里。那你便好生养着。”
你有你的儿子,朕有朕的心思,且安心,李郁萧最后道:“去吧。”
她称诺退出去。
李郁萧又发一刻的呆。
整一整心思,弃我去者不可留,算了,他唤来少府令沈决。
要严峻地讨论一下子,正事。
行,今天夹一件两件女子小玩意儿,明天要是夹进来什么毒物咋整?这事很严重啊老沈。沈决惭愧不已要请罪,李郁萧却也知道,他一个没名没姓的浊品到少府当家,真正全盘掌握还早得很,任重道远,因此也没有重罚,现成的例子,带着太館令、采珍令他们写罪己表去吧,一人两万谁也别跑,御府令么,数罪并罚,生欠下四万字的账。
李郁萧还规定,要是叫抓着找人代笔,那就是欺君之罪,直接罢官,这下可好,不知道御府令要找谁哭。
沈决出去,李郁萧独自坐着继续发呆,也不是发呆,也在思考。思考穆广霖。还是要想个法子,穆广霖发疯,咱们可没心情陪着疯。或者说这个疯,也不能只咱们遭殃,要让穆广霖发到别的地儿去。
什么法子呢。
这头李郁萧还没想出个什么法子,那头穆广霖却开始变本加厉。
这日穆广霖借口说久在军中,地僻无丝竹可赏,听闻陛下也在学琴,提出与陛下一道研习雅艺,陶写情操。陛下无法,只能允他到栖兰殿学琴。
裴玄也在,总不敢太过分。真敢过份,呵呵,李郁萧双掌摩挲,少不得要学太后的法子,一气儿给你腰子噶掉。
两个臣子进来,起先正常得很,穆广霖少时也学过公子哥儿们的把式,乐理详熟,只是在边关少不得荒废日久,如今倒和李郁萧水平不相上下,都属于裴公子看见就要皱眉的水平。不过穆广霖学得很专心,李郁萧提防一刻也就随他,转头认真学琴。
他这一转头可好,一个不查穆广霖手上巧劲施展,一盏茶又泼到他身上。
?李郁萧无语,一点玩不了,有没有新鲜招式,成天泼水不累啊?你不累,人少府的人洗衣服也要累。行,既然非要这样子玩,李郁萧脑中一转,行啊,只有你会动手动脚吗?
穆广霖正待请罪,却见陛下笑吟吟站起身:“朕的衣服叫将军弄湿了,将军进来与朕更换吧。”说着往寝殿行去,还挥挥手补充一句,“旁人退下。”
裴玄与黄药子面面相觑,什么?穆广霖也一头雾水,不过他就是这个目的,遂跟着进殿。李郁萧眼角余光瞧见他进来,心里冷笑,来呀造作呀,等咱们给你扒光绑到床上,再派人把你爹叫进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