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30)
“是。”穆庭霜低低应一声,似乎是检点片刻的心思才道,“父亲做事自有父亲的道理,未事事告知,也未引儿子与诸位叔伯同僚相见,想是儿子历练还不够的缘故。”
穆涵点头:“你明白为父的苦心便好,”又说起三棱刃,“你说寻着陛下那日的情形,为父便止不住起疑,这不,遣人前往霍山,果然寻着此物。”
穆庭霜仍然装傻,比一比手中的凶器,疑问道:“父亲方才说安置掳掠来的孩童原属暗卫职责,遗落一二兵刃,想也并不奇怪?”
“非也,”穆涵摇头,并指一点,“你且瞧上头的徽记,唯他这档头才有。”
穆庭霜装作垂眼仔细查看。
他当然知道这是暗卫头领的三棱刃,就是他亲眼瞧着从陛下脖颈取下,亲自沉入府中小池,又亲自安排人给扔到霍山山脚。
看完他凝起眉头:“如此说来……怪不得父亲要头疼。”
“唉,”穆涵手按在额上,“是为父不查,竟然养出这等二心的货色。”
穆庭霜见状,亲往一旁架子上盂盆净手擦干,站到椅子后头,搭上穆涵的额头缓缓揉按。穆涵叹一声还是你贴心,比你妹妹强,又说几嘴暗卫头领旁的可疑之处,穆庭霜听了,俱是细枝末节。
看来穆涵还在左右摇摆。
这可不行。
“父亲,”穆庭霜手上动作停下,行至堂中庄重一跪,告道,“父亲如何处置,儿子自知不便过问,只是一样,他们手上是自幼的功夫,万望父亲慎而重之,切莫引得他动杀心,这柄三棱刃万不可朝着父亲自身才好。”
穆涵面上显出几分动容:“起来罢,还是你有孝心,”思索片刻深以为然,“不过你所虑也极是,他们是武人,总要防着逼得急了兵戈相向。”
穆庭霜不动声色,父子两个又说几句,眼瞧穆涵渐渐拿定主意,是要暂不动作暗中观察,他心中一松。
……
“真给穆涵与那头领机会对峙说和,陛下的伤不得露馅,便是要这般埋下引子,一击毙命。”当日代序阁情形如此,他这头在栖兰殿原封不动讲完,又解释两句。
李郁萧不知听没听进,只心有戚戚焉:“每天对着你爹做戏,也是难为你。”
穆庭霜面上一个笑影儿:“不为难,陛下能知道臣的难处,那就不为难。”
李郁萧瞟他一眼:“少说好听话,不知道还以为方才呷一嘴荔枝蜜的是你呢。你既说一击毙命,那朕料得你这药引子还没下完。”
确实,没有。
穆庭霜道:“陛下知我,”叫李郁萧瞪一眼才轻轻笑着言归正传,“穆涵并不会明着来,只会使人暗中查探大档头行踪。可不巧,前几日邓咸信自己做出头鸟,臣曾寻机向那档头建言,说我父对邓氏多有防范,只是苦于一时半刻没有由头,不然迟早要下手惩治。”
“啊,”李郁萧听得明白,嗬嗬嗬地笑,“他去探‘由头’,看在你爹眼里可并不如此,可就是实打实的通有无。”
“正是,”君臣两个对视一眼,“穆涵忌惮他的三棱刃,不敢直接问,只好暗着察,他看起来形迹又如此可疑,穆涵岂能留他。”
“不够吧,总要白纸黑字钉得死,”李郁萧两眼放光,“回头你爹去搜他的住处,总要搜出来一点子来往书信、银钱往来之类。”
穆庭霜叫他一脸的桀黠的神情逗乐,笑称一声陛下英明:“确如陛下所料,臣在他房中早早置下书信肆契,还没搁在明面上,而是细细藏在梁上。穆涵搜着就下令,一屋子的暗卫埋伏,骗进来直接斩杀。”
“唉,”李郁萧听着,“狠心还是你爹狠心。他是瞧着摸清被谁收买,留着也无益,因此就给杀了。”
穆庭霜道:“他一向如此不留余地,”换一副花搅语气,“陛下料事如神。”
陛下生出一分赧然,少一刻才接着道:“如此一来,邓咸信在你爹眼里是洗不清的。”
“是,”穆庭霜提点一句,“朝中只有少帝党与丞相党,未免不美,陛下亲自挑拨出将军党,臣也不能甘落人后不是。邓氏家财万贯,祖孙为官,总想着依附旁人做什么,也该是他们承一承重任的时候。”
李郁萧哈哈大笑:“是,是,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该他们的。”
就邓家这德性,惯是攀援迎合,穆涵要是对他们生嫌隙,他们还能找谁。不需要朝中人人明大义、为国为民,邓氏之流眼中只有利益,只有钻营,也无妨,想法子能为己所用便是。
两人又说几句计较,相对叹一叹,这么多日虽说面上无事,内心里却总是悬心,穆庭霜倾身捻上李郁萧发端,捋一捋:“穆涵已向荆睢秘密发诏,召他即刻遣送太后与汝南王返朝,可他即便听令,陛下的谶语也已深深印在穆涵脑中,向南方各州发难,计日可待。”
李郁萧很没形象地往枕上一靠,也没计较头发被人抓着顽,只道:“此事总算尘埃落定,穆涵目光南移,咱们可算腾出手料理扶余马政……眼下只待阿荼与太后平安归来。”
“是,”穆庭霜深深望他,“陛下此计大功毕成,臣还未恭喜陛下。”
“哎,”李郁萧伸一根指头指他,“朕怎么听着你这话阴阳怪气。知道了,全仰赖你后头这些转圜,替朕料理得周全,往后朕再定计,一定早告与你知道,与你商议,好么。”
嗯,穆庭霜听着,却觉着不好。
怕只怕,事到临头,他的陛下又是“原本想告诉”,思及往事痛定思痛,最终又不告诉。
要解这一心结。
“陛下,”忽然穆庭霜松开手上一缕发梢,衣袍一掀往殿中一跪,“我有一言始终对陛下隐瞒,今日与陛下剖心。”
“我本孤魂野鬼。”
第100章 思君兮不可化,应有未招魂·二
我本孤魂野鬼, 逢你瑶池上金玉枝,攀一叶一缕仙气呷在舌底,教我出鬼域, 渡忘川, 重返人间界。
穆庭霜一面讲述自己身上那点子荒诞异事,一面忍不住疑心, 是否是否, 老天爷许他重活一回,原本就是让他来逢陛下这株金枝玉叶。
“我前一刻是而立之年的身, 跪在北境军马前,声嘶力竭劝阻穆涵和穆广霖不要攻洛邑, 等闲一柄长剑自穆涵手中递到嗓子口, 血色还没绽开,我眼睛一闭一睁,却回到二十岁,”他一字一句讲道,“我端坐侯府正在抚琴, 宫中传出消息,陛下癔病危急。”
李郁萧被砸得发懵:“因此你果真与穆涵有仇,杀身之仇……”
一时别的顾不上, 李郁萧先头第一个念头,好吧, 这一句他总没骗我。
然后李郁萧脑袋里先窜出一些奇异的想法,怎么说, 赶情儿咱俩到这个世界是前后脚啊哥们?
等一等。“也是因此, 你懂得如何医治暴盲症。”他恍然,又问, “你三十岁那里,朕眼盲很多年么?”
“是,”穆庭霜仍然跪着,跪得腰背笔直,跪得顶天立地,“确实是借鉴前世见闻,陛下双目要到振武十八年才恢复视物。”
“啊,等于你走之前朕刚刚复明?”李郁萧愣愣地问,穆庭霜答一声是,李郁萧继续发愣,许多事仿佛转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遛过,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穆庭霜总能未卜先知,总是筹谋得当预备周到,最早设计留阿荼在宫中,说遇匪就能有“匪”,谭诩、裴玄等朝中诸人,谁忠谁奸在穆庭霜嘴里跟明牌一样,还有太后,太后的来历满朝无人识破,瞒得住天下人但是瞒不住一个面都没见过两回的穆庭霜。
还有往后的部署,既然穆庭霜什么都走过一遍,这等助力,相当于身边多一个上帝视角,许多事可以见招拆招将计就计,岂不妙哉——
可是种种机筹李郁萧暂时都没顾上,只招招手:“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