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35)
广微看去有些错愕,但是又不能反驳圣上,因只答不曾,李郁萧肃起脸:“怎么还没供完呢?”肯定供不完啊,因为压根儿没这事,“朕的旨意不要紧着办,倒有闲暇去观星。”
“贫道知罪,请陛下责罚。”广微知机,知道这是给他找台阶,利落请罪。
李郁萧绷着脸:“既然知罪,还不快去办。”
“诺。”广微领命,背对着穆涵冲李郁萧感激一笑,摇着袖子离去。
殿中此时,与外头郁热的天截然相反,冷得要结出冰碴,一片冷凝里,穆涵向李郁萧笑道:“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陛下能规劝,实在英明啊。”
李郁萧硬着头皮:“仲父教导得好。”穆涵笑一笑,未置可否。天哪,天哪,李郁萧如坐针毡,穆涵脸上阴得要吃人啦,可怕好可怕。那谁,看裴夫人的病,那不是你动的手脚?要看这么久么?干啥呢磨磨蹭蹭还不回来。
就这样捱一刻,又一刻,终于殿外内侍来报,说穆常侍并太医令来复命,李郁萧赶紧叫进。
岑田己还是那副抖啊抖随时要散架的样子,说今日地气涵沉,暑气下移,偏祭月庐又是素白皮缣所制,缣布结实耐用,唯独不很通透,帐子里的热气散不出去,因此宣义侯夫人才叫邪热侵体,致使三窍蔽塞,昏迷不醒。
又说一通,李郁萧舒一口气:“总算没有大碍,庭霜可安心了。”
穆涵插一句:“老臣也安心。”
哦,呵呵,您老哪有不安心的样子哦。李郁萧又叮嘱岑田己好生看护,不要吝惜良药云云,岑田己称诺出去。
却见还没完,穆庭霜两步转到穆涵的坐席旁,衣袍一展直直跪到地上,倾身与穆涵说得什么,面上严肃无比,李郁萧在上头听不见,少不得抓心挠肝,霜啊说啥呢霜?
然后他就看见,穆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方才还要难看,方才是发绿现在是泛黑,如同新鲜的黄瓜瓤腌进酱坛子,如今可好,寒来暑往这坛酱黄瓜已经制好,穆涵的脸上发出酱料浸进皮肉一样的阴沉颜色。
再然后,穆涵回穆庭霜几句,仍旧黑着脸,几句说完迅速站起身道:“祭月礼成,老臣先请告退。”
竟是也不顾什么时辰什么规矩,李郁萧未及阻止,直愣愣看着这老头拂袖而去。装得,慌忙使黄药子去留人:“去看看仲父,却是因何起这样大的气性?可是生朕的气呢?”
“陛下,”穆庭霜遥遥一拜,“偶有庶务,家父不得不抽身安置一二,陛下不必惊扰。”
“嗯,”李郁萧仍是一脸夷犹,“那今日这宴?”
堂堂天子之尊,还刚刚暗搓搓促成一件大事,偏做得一脸六神无主白兔样。穆庭霜仰着面冲他掀一掀嘴角,好啊,要扮一个受人摆布是不是。
“夜深了,陛下安歇罢。”
好的,李郁萧挥挥手,黄药子得令唱道:“起。”殿中群臣站起身,黄药子又唱,“拜。”百官及宗室拜地:“臣等告退。”上首李郁萧轻轻颔首,黄药子继续唱:“兴。”
呼呼啦啦地,臣子们躬身退三步,先让着荆睢出殿,接着是裴越,而后才鱼贯出去。他们出去,李郁萧浑身的劲一松,呼,还好还好,今天虽说有些节外生枝,不过大抵目的已经达成。
第104章 挥手自兹去
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 对,不能再节外生枝。
李郁萧吩咐黄药子:“你遣手底下人去悄悄告诉广微,这几日挑个不起眼的时候到栖兰殿,朕有话问他。”黄药子称诺去安排, 穆庭霜笑吟吟走上九犀玉阶,向李郁萧抬起一条胳膊:“如何, 臣陪着陛下回栖兰殿?”
李郁萧瞅着他半露出来的修长修长的手指, 摇头:“夜深了,朕回去就要安置, 穆卿出宫便了。”
“嗯?”穆庭霜奇道,“谁说臣要陪陛下安置?臣是想着陪陛下见广微散人呢。”
李郁萧一呆, 随即忿忿的:“哪说即刻就要见他, 你赶紧出去。”
“啊,”穆庭霜叹气,“臣费得老鼻子力气联络朝臣,不惜启用从未冒过尖的暗子, 这些个禀行中庸之道的闲棋, 陛下不知道攒下来有多难,今日一下子亮出去两枚,臣实在是——”
“好了好了, ”李郁萧握住他犹自抬着的指头尖儿,“走走走, 行吧。”
穆庭霜称心如意,嘴上却不饶:“陛下好生不耐烦。”李郁萧暂没答, 君臣相牵着手行出清凉台。
满殿残席冷酒, 可远远看着仍是灯火辉煌,煌煌的檐灯底下, 陛下小声嘟囔:“你母亲急病,你不想着去陪,仔细叫你爹捉住你的狐狸尾巴,察觉是你动的手脚。”
原来是记挂这项,穆庭霜心下满意又添慰帖,眼睛里柔和成一片,偏嘴上坏得很,道:“陛下再说得一句这样的软话,广微散人今夜要无缘面圣。”
“唉,你,”甚么荤话,李郁萧无奈,“怎么总是言行不一?嘴上总要不妥帖。”
“知道了,陛下是赞臣办事妥帖,谢陛下,不知可有什么赏赐么?”
……李郁萧算是看明白,耍嘴皮子,给他一百个机会他一百次也赢不过穆庭霜。遂撂下这茬,正经道:“翠微台是否有异状?瞧你返席时面上严肃得很,三两句把你爹直接气跑。”
不无担心的模样,穆庭霜拢一拢他的手指抚慰:“无甚大事,陛下既然看见穆涵生气,那么即知,搁在咱们头上自然是喜事。”
“喜事,什么喜事?”两人步行,领着仪仗走在廊庑底下,慢慢往栖兰殿走。
“太后从翠微台下来,按规矩要在女眷们献上的花冠里择一二出挑的,赏人也好留用也好,总是脸面。太后娘娘好慧眼,竟是一眼相中雪娘编的凤尾花冠。”
“啊?”李郁萧跟不上,“雪娘?”
“是,”穆庭霜指一指廊外天上的月,“太后心思如月,高寒得很,今日旧话重提,说雪娘是个伶俐的,从前是她多有误解,慢待了,说长信宫女史的职一直给雪娘留着的,要雪娘重新入宫伺候。”
李郁萧紧张起来:“啊,不行啊,太后总是欺负你妹妹啊,你怎么不拦着?”
穆庭霜摆一张哭丧脸:“从前力主雪娘进宫做女官的是穆涵,即便他在场,他也是没法子阻拦的,更何况是臣,”要笑不笑央一句,“往后雪娘在宫中,可要多多仰赖陛下照拂了。”
“只怕朕越照拂,她在长信宫的日子越过不下去,”李郁萧比他还丧,最见不得小姑娘受委屈,“太后一定召她进来做什么?”
“说不准,”穆庭霜还是笑,安慰道,“总是个掣肘,陛下不必过于忧虑。”
“你爹都生气了朕还不忧虑啊?你真是,”许是月下踱步,四周幽静,宫人内侍皆在三丈以外,给人一种两人是独处的错觉,李郁萧嘴上越来越不拘,“更何况今日朕几次三番踩着你爹的肺管子蹦跶,就怕他捉朕撒气,你还笑得出来。”
不知不觉,他面颊又鼓起来。
穆庭霜总想着上手扯扯,好容易压下这点子犯上念头,劝道:“这件陛下也不必发愁,穆涵出去前告诉臣,让臣跟陛下打探打探,看看裴夫人的急病是否知道些内情。听意思是没觉着陛下能知情的。‘皇帝敢开这个口,这事八成不是背后作祟’,这是他的原话。”
李郁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
谢什么天地,要谢您自己的聪慧。穆庭霜不显露,只捏他手指:“不谢臣么?”
李郁萧瞟一眼:“不谢,你爹话里话外说朕废物呢,还要朕谢你?”
又追问穆涵是否真的没有疑心,可别出纰漏,穆庭霜再三叫他放心,说穆涵说的,陛下该安排安排小卒,自己端坐龙椅不沾纷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若没这个筹谋,那他也谋划不出祭月这一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