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93)
陛下待掖庭家人子优容,这是阖宫都知道的。吃的穿的不必提,宫中想去哪都应允,想上麒麟阁念书就去,想去踏鞠场跑马也行,画室织室都可以,即便是想出宫想回家探亲,陛下也不拦着,总是应允,宫中都说,这比着前朝养公主也不差什么。
如此眼珠子似的护着,穆庭霜笃定,陛下肯定不会让她们代为受过。塞人这项更不用说,一个罗笙实在足够,再来几个陛下恐怕真要立刻行禅让。他这是照着陛下的要害狠戳,不戳出个结果来誓不罢休。
被戳着的一人,莫可奈何,李郁萧憋着气:“……白梅笺,朕一定好好写。”
应下这句,他只顾着干瞪眼气闷,没注意头顶的动静。因无法洞悉,得他这句承诺,穆庭霜一直紧绷的唇角松泛下来,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人的头发无知无觉,既不能感知疼痛也不能感知湿热,否则李郁萧一定能知道,说话听起来游刃有余的穆庭霜,实则手心沁出一层汗,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捏得死紧,面上是从未示过人的忐忑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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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 哪个瓜娃子胆敢把手汗擦我头发上,一定会上我的暗杀名单!小时候看偶像剧就不明白这一点,男的老搁那拍女主头发,有的甚至打完篮球不洗手直接摸,我要是女主早就暴走了 滚开啊!!
第72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三
少间, 穆庭霜终于松开手上一缕绵绵的发,离开龙椅往御案边上站定。他卷起袖子亲铺纸笔,向陛下笑道:“陛下, 臣为陛下侍笔, 陛下请画。”
陛下脸上不辩喜怒,接过笔, 一笔一划开始描星宿图。
殿中寂静无声,香炉里是振奋精神的薄荷香,磨墨按纸都无需操心, 按说直可心无旁骛,李郁萧却有些难以聚神。安心画笺,今日怎么这么难。他看一眼手中御笔, 御笔乃湘竹狼豪所制,笔杆上圆眼竹纹好似湘妃抛泪,一丝一撇的细毫好似是心绪支离,哪一样都让他不得静心。不行李郁萧, 他心里默念, 让我看看你的出息,这张星图我看你今日到底画不画得成,他勉力清心。
画得成。
莫说这辈子他是扛得住密宗香药的天子, 就是上辈子,十几年如一日在团里练功, 没有一日偷懒,他贪图安逸温情是真, 对自己狠得下心也是真, 说不分心,就不分心。很快他的笺子画得渐入佳境, 繁琐驳杂的星位仿佛是刻在他脑子里,转到纸上有如信手拈来,一把金粉墨顺溜得不得了。
他这厢如入无人之境,那厢磨墨的一人渐渐不得安宁,他静心,穆庭霜难以宁神。在纸上肆意勾抹点挑的一支笔,仿佛搅合在穆庭霜心尖上,烦乱不堪。
沉得住气,小皇帝如今是真能沉得住气。
不仅沉得住气,还能机变。这回星宿笺子的事也是,原旨在聚财,偏小皇帝能连上造纸这项,任谁不说一句好巧思。再看一看桌案后头的青年,穆庭霜惊觉,这孩子如今长得,几乎能与自己平齐,却还哪里是从前那个鼓着脸冲自己要葡萄吃的小皇帝呢?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平平无奇一场侍笔,穆庭霜生生品出几分白云苍狗事过境迁。他泯下一腔心事,没话找话:“上林雪峰橘未知有这等前程,否则定然生得更繁茂几分。”
陛下没理他。溜须拍马的话,陛下统统免疫。
穆庭霜又道:“单单几张笺子或许无人问津,可一旦说一整副有二十八宿,却似乎转瞬间人人趋之若鹜。陛下,这是何道理呢。”
是何道理?
陛下也不知道啊。
陛下只知道,上小学的时候,各色零食小吃层出不穷,却有一个牌子脱颖而出,班上同学玩儿命似的买这个牌子的干脆面,有多好吃?那不知道,大家不是为着一嘴吃的,而是为着附赠的一张卡,他记得当时火爆的场面,谁要是能极其一套水浒卡,那真是,倍儿有面儿。
单卖橘子,能卖几个钱,水浒卡和星宿笺子,换汤不换药嘛。再往深了说,卖笺子,卖点钱,又值什么?勾得门阀世家私自修建造纸坊,这才是大头。
这计名连环,李郁萧却懒得细说,只简单答道:“大约是道学深入人心,星宿之说更是玄妙,因此星宿笺才如此风靡吧。”
他没抬头,一味只往案上投心思,因没看见穆庭霜注视他的目光。
那目光极深,当然从前穆庭霜的目光也很深,只是从前那目光里装的是一世经历,装的是筹谋和仇恨,如今那目光仍然很深,却只盛得一个人。
陛下不欲多言,穆庭霜也不揪着问,又起一个话茬:“倒还未请教陛下,这回贩橘子,私自‘偷’陛下手稿,这些罪名叫谁担着。”
上林苑贩一二蔬果,不算甚大事,上林苑农猎是供给宫中吃用,宫里用不完的,自然要拿出去卖,少府均输令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但很明显,这次卖橘子的钱不能走少府的账,因此只能是某个官员私自拿公家的东西牟利。更别提盗陛下的手稿拿出去贩售,这更是大罪,将来朝中真查起来,陛下少不得要装一个“一问三不知”,罪责总不能落在陛下头上罢。
是以穆庭霜料到,陛下一定有后手。
果然听陛下道:“姜蒙仑的爵不能白给他加。但是呢,他的一二侍从不老实,手脚不干净,也不算多大的罪过,着令长信宫悉加管教就是。”
穆庭霜一听,心底一叹,行。姜蒙仑粗枝大叶,是个好人选,即便将来事发,陛下重孝道,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不会重罚,于陛下的名声而言,是极好的。这笔钱左右是填补长信宫建寺庙的亏空,叫你太后亲眷担一担虚名,也不算过份。陛下,行事越来越有章法。
陛下又道:“这案子不会有人详查。等着吧,一旦市面上私造的星宿笺多起来,法不责众,都要脸,不会闹大的。”
穆庭霜按下千层心思,面上笑得温存:“陛下观人心,十分有心得。”
李郁萧慢慢看他一眼,心想,是么。手底下这张画完,正待换一张空白新的,却被穆庭霜抢先,已经为他铺好,他也没异议,埋头动笔。
先前李郁萧信誓旦旦,说什么诚信为本,其实他亲自写笺子还有一个原因,跟练字一个道理,能静心。
此后小半个时辰,君臣二人无话,只有狼豪在笺纸上游走的刷刷的声音。几套画完,陛下收笔:“今日的笺子朕写完了,穆卿。”
你也该出去了,你不是说是陪着画笺子吗,画完了你该走了。穆卿仿佛没听明白这道逐客令,一面一张一张笺子往酸枝架子挂好,一面忽然道:“荷西佳处渐渐名不副实,荷花开败了,这一年到头却无花可赏。”
荷西佳处?这是陛下金口玉言明令禁止不许提的地儿。李郁萧却也没怪罪,只是道:“秋有桂冬有梅,何来无花可赏之说。”
穆庭霜摇一摇头:“臣已经将住所里外的花卉一例换成新竹,除非陛下所赐,臣再不赏旁的花。”
新竹,陛下名中隐含玉萧竹名,陛下即位,连宫中都少种竹,这是为着避尊者讳,穆庭霜却大喇喇说,臣的住处不种旁的,就种这个。
可李郁萧仍然没接茬,泛泛道:“那看来穆卿是无心赏花。既然是自己所选,又何必抱怨。”他要招黄药子进来伺候,穆庭霜一力拦住,望着他道:“若是选错了呢,不许臣后悔么?”
这话有些切中要害,说什么星宿笺白梅笺,说什么荷花竹子,穆庭霜终于单刀亮刃,他是为什么死乞白赖要单独侍驾,为什么连恐带吓要陛下一句承诺,就是为着这个。
李郁萧仿佛不解他话中深意,轻飘飘笑道:“今年选错一二花卉,明年再择心仪的品类种上便是,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然则花开有命,人是——”
“穆卿,”陛下打断他,“朕说过的,不必再提。”
陛下脸上的笑收起来,神色只是淡淡,堵得穆庭霜无法开口再问,陛下自顾自又道:“不早了,若是无事,穆卿告退吧。”
穆庭霜默一瞬,却没遵圣旨,而是慢慢揖一揖:“启禀陛下,臣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