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33)
他鬼鬼祟祟却不显得贼头鼠目,催马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畏缩,袖口一角露出的白帛有些可怜,穆庭霜就止不住地心生怜惜,却也知道他无须任何人的可怜。他是天子,上敢计算神旨,下可不辞辛劳,怜悯?天下谁人配怜悯他。
点检心思,穆庭霜整一整精神道:“此物暂存在臣处,祭礼前一日臣再想法子上祭坛,”他又嘱咐,“祭礼虽在十一月中,然前七日陛下就须沐浴斋戒,算日子尊奉仲父的诏书便该——”
嘱咐的话还没说完,踏鞠场中央忽然喧嚣声大作,一名马侍高声呼喝:“不好!殿下的马惊着了!”
场地边上两人目光攸地一同追去,只见一遛的宫人内侍,骑马的没骑马的都闷头往一处赶,却又似乎不敢靠太近,人群乱糟糟的,间或有内侍高喊:“殿下可抓紧了!”“这马鸣声高亢刺耳,是惊住了!”李郁萧心中一突突,立时叫穆庭霜牵马往那边走,一面往人群中眺望。
马,发疯的马,前蹄高高跃起,几乎直立!李荼抱着马颈将将扯着马鬃,没掉下来,可这他似乎扯得马儿吃痛,发狂得愈加厉害!李郁萧惊得心脏紧缩,有心催促马快一些,可他知道就他的骑术,李荼还没摔下去可能他要先摔下去。
“……停……停下!”
“陛下?”穆庭霜疑问。
“朕不会骑马,平白拖后腿,你且先过去!看看能否襄助阿荼。”李郁萧紧紧盯着远处马背上小小的身影。
穆庭霜领命,打马飞速而去,中间儿在马上回头一瞧,看见小皇帝已经下马,正徒步追来,他立即厉声吩咐场中诸人:“都住马!去看顾陛下!”
否则踏鞠场马匹纵横,等闲踩着踏着可不是闹着顽的,至于他,他有任在身,既有托付,他有命必达。
场中一时非常混乱,内侍们有去护李郁萧的,有替汝南王安马的,也有拦着空置马匹不叫乱跑的。穆庭霜一骑如飞电踏尘,半道上蓦地调转马头,往场边扯下一条玄幔,打几圈缠在掌上。这时纵马过去只会使马匹更难安定,只有想法子先将汝南王抢出来。黑色的幔子在他身后猎猎翻飞,他心有一计,但奈何一人之力难以达成,场中内侍又都慌张得仿似穹窒熏鼠,怕是指望不上,可如何是好。
这档口,玄幔那头忽地传来一道拉力,是有人扯住另一端!身后有人呼喝:“下官愿助二公子一臂之力!你我掣住两端,将汝南王殿下带出来!”
此一言恰中穆庭霜所想,因也顾不及回首去看具体是谁,喝道:“闲人退避,殿下攀住玄幔!”
两骑分开并行,高举帷幔飞速接近李荼,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到得一尺之地,李荼吆喝一声,旋身从他那匹发狂的马背上跃起,飞身攀住帷幔,两头的骑手臂力过人骑术高妙,并没有使他坠落在地,而是仍保持着距离抻着帷幔飞驰,其中一骑一个巧劲儿调转出一个微妙的角度,李荼险之又险地避开仍在近侧发疯的马匹,安然被带到一旁地面上。
穆庭霜松一口气,转眼去瞧是何人襄助,那人却已松开帷幔,远远地打马离开,看服制是太仆属下的太厩尉,穆庭霜心想,倒是骑术过人。
他没看清那名骑手是谁,旁边李郁萧却旁观者清。那名太厩尉,不是韩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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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尝有二雕飞而争肉,因以箭两只与晟,请射取之。晟驰往,遇雕相攫,遂一发双贯焉。《北史·长孙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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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明朝不相见,清祀在圜丘
别的本事李郁萧没有,但是记人脸很准。小学同桌他爸,家长会上见过一面,再过二十年街上擦肩而过他都能认出来。因此这名骑手, 即便不是韩琰, 那也是个和韩琰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可是韩琰不是受贬么?怎会还在宫中?
他吩咐内侍:“去太仆打听,看看救人者谁。”
内侍以为要行赏, 这是长脸的喜庆差事, 连忙着人去办。那边李荼叫穆庭霜带着到场边,太医丞正给各处查看, 李郁萧走过去,得知这小子没受伤立刻拉下脸:“都起来, ”李荼的伴读、内侍和马侍原本跪在地上请罪, “阿荼,你自己说的,你熟谙御马,若是摔着也怨不得旁人。”
“是怨不着的, ”李荼倔强地抬起小脸儿, “是臣弟一不小心叫马蹄踏着石头,不能怪旁人。”
李郁萧心中一疑,踏鞠场草皮平整, 哪来的石头块儿?他面上仍是沉着脸:“汝南王顽劣不听教诲,遇事不知三思, 终日外出闲走,罚俸三月, 期间不得御马。”
李荼眼巴巴望他一眼, 复又垂头丧气:“臣弟领罚。”
“嗯,”李郁萧并没有善罢甘休, 斜睨四周,“叫尔等起来还真敢起来,你主子领罚,你们难道能置身事外?”
周围刚刚起身的几名少年和内侍马侍又跪倒,李荼领自己的罚甘心情愿,这会子却嚷道:“皇兄!怎么说话不算话?不干他们的事!”
马很快的那名少年冲李郁萧磕一个头:“启禀陛下,此番全赖臣等照顾不周,臣等甘愿领罚,”他又低声劝李荼,“殿下!服个软罢。”
这孩子好,懂事,李郁萧问过姓名,原来是荆将军的幼子,称赞几句,又转向李荼:“你乃千岁之尊,欲为事,你的侍臣言、默皆有责,”李郁萧眼睛微眯,仿佛是要看看谁还敢有异议,“不仅你的侍臣,辖掌踏鞠场的太仆也脱不开。传朕指令,今日当值的太仆丞立即革职。”
天子行赏罚本是常理,但李郁萧虽赏过不少人,罚人却是头一回,他掌心出得一层薄汗,知道革职是罚得过重。可倘若不疼不痒,则宫人内侍,尤其掌他衣食住行的九卿,不能知道他的怒气,总是认丞相之令大过天子之令。
他下得重令还有一个缘故,总要给臣子们留一些劝谏的余地。
他眼风飘出去,丝丝缕缕落在穆庭霜身上。
穆庭霜了悟,揖一揖道:“陛下,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陛下是仁君,革职一罚是否过于严苛?再者说,方才驰马救援者也属太仆,是否算得将功折罪?”
上道!李郁萧心中满意,面上则作得仍是余怒未消,哼道:“罢了,便依穆卿所言,太仆上下及汝南王侍臣统统依例罚俸三月。另责令修整踏鞠场,待修得完备,朕要亲自来看,凡有不平整之处,叫太仆所有人去北境牧马。”
“你,”他又瞪一眼李荼,“下回还在马背上瞎折腾么?”
李荼也是气呼呼:“折腾什么,没得皇兄还要拿臣弟的属臣撒气气,下回臣弟安生御马罢了!”
李郁萧叫他重新说,他瞪半天眼睛,终是垂下头:“臣弟知错,皇兄别生气了。”
行,李郁萧一看,这事也就差不多这样。
立威也立了,阿荼这孩子也没有因为这次惊马而退避三舍,还敢御马,可以,胆子倒大,李郁萧琢磨,不然给孩子制一副马镫?马鞍马辔这世界可都还没有。他挥一挥手叫散,打发李荼回去休息,也打发穆庭霜回去,揣着咱们一大堆心血宝贝呢,散了散了。
回到凤皇殿,内侍呈上奏表,其中一封引起李郁萧的注意,原来是穆涵受恩的表。受封仲父的旨意穆涵接得很顺畅。过于顺畅,原本李郁萧还打算专门设宴,想演一个诚惶诚恐,没想到这刚提起话茬穆涵就应承下来,这一下李郁萧倒有些拿不住,这老狐狸,咋回事,谭诩都还没派上用场呢?
这档口内侍领着韩琰来复命,现如今他在太仆任着太厩令,踏鞠场就归他们管,因此他出现在那里纯是当值,又凑巧施救汝南王,并没有什么旁的阴司。
不过韩琰另提起两宗。
一者涉及陈年往事,他父亲武襄侯韩甘虽然常年在郡国任职,但韩琰自幼是随着外祖一家在洛邑长大,与穆庭霜从小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后面太学也一道前往,是十年的同窗筵席。另一宗是说踏鞠场的石头块儿,自然不是平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