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94)
“何事。”陛下似乎已经有些不耐。
“臣的兄长要返回朝中述职,陛下须预备起来。”
?陛下的耐心回来了,问:“你的兄长?”
“是,”穆庭霜答道,“他要返朝,有几件……”
天子面上依旧地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做臣子的也谨遵教诲,没再言及半分风月,只谈正事。君臣两个一番详谈,穆庭霜从宫中告辞。
他告辞时恰有一段北风从殿门口刮过,吹得他腰间组绶飘起来,把袖子也乱飞。他整一整衣裳叹口气,朔风尚且解意知道挽留,人却比朔风还要凉。却终究能焐热么?
能的罢。
……
漪兰殿。
皇长子半岁多,与这个年岁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不爱哭很爱笑,总爱嘿嘿笑着,长得虎头虎脑,宫人都说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的母亲听见这话总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孩子没病没灾,忧的是,朝中有些广撒网的臣子,竟然功夫开始下到漪兰殿,明里暗里攀扯关系的人越来越多。到底是陛下庶长子。罗笙很发愁,这是不属于她的名衔和富贵,平平安安已是她全部所求,可是,命妇夫人们进宫她又拦不住,哪个又都比她有家世,她不敢不见,得到的礼物和进献躲都躲不开。
漪兰殿的女史进言,既然娘娘不贪图这些财帛,却总该是叫陛下知道您的德行才好,建议罗笙把东西交到栖兰殿。
可是罗笙并不想去栖兰殿,也不想在陛下面前挣什么名声。思来想去,她决定把东西交给长信宫,谁人送多少,叫太后告诉陛下知道便了。
却总是转也转不完。于是罗笙渐渐开始称病不见客,也拒绝一应仪礼。可是,想送东西的人拦是拦不住的,她再低调再俭朴,她总要吃饭穿衣,于是夹带在吃用里头送进漪兰殿的东西越来越多。
这次又是如此,织室令送来冬季新制的宫装,三袪裳六幅裙,衬里居然夹着一叠金箔,曲裾绵袍的袖口里也缝有巴掌大的青玉牌子。
侍女抱怨:“这要挑到何时去?难不成一件一件的衣裳都要查过,还有床帐枕被。这还不算,拆开来还得咱们一一缝上,真是不知道少府怎么办的差事。”
罗笙也在想,是不是还是明面上收着罢了,这样子实在不是个办法,她道:“往后我再想法子。只是此番不能草草了事,细细都搜出来,汇成簿子呈给太后娘娘是正理。”
却听侍女一声小小的惊呼:“哎呀,这又是甚?怎还有送这个的?”
递到罗笙手中,却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纱衣,轻若无物,是……女子贴身的款式。按说这衣裳又没写名字,也没随附什么名目,是谁人所赠并未可知,但是罗笙耸然变色。
她摸一摸绉纹的纱縠,这是,她喃喃道:“这是柳城纱。”
侍女自小在宫中长大,只见过洛邑时兴的料子和宫中贡品,奇怪道:“柳城纱?奴婢仿佛并未听过,很名贵么?”
名贵?没有。罗笙手上颤起来,呼吸也有些不畅。中州地大物博,各色织锦绮罗精美争艳,可是,寒冷偏僻的扶余是没有这些布料的,只有扶余和边陲几座城镇,才用这种既不名贵又略显粗糙的柳城纱。柳城正在中州边境,是……罗笙和穆广霖相识之地,他们……她总是穿着柳城纱。
她愣愣低头,抚一抚这件堂而皇之到得她寝殿的纱衣,这件从前就属于她的衣裳。
第73章 将军族贵兵且强
朝中近来的风向, 都在议论穆相长子要回朝的事。
却说这朝中的风向是怎么来的,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源头就是陛下几封圣旨。
说是月前陛下接连几日梦中惊悸, 遂到鸿都观请卦, 广微散人却请出来一个大凶,室宿危诡, 玄溟引火, 恐有水火之患,还不是一宫一室的小火,而是要波及天下十州的大火。此卦一出,阖宫皆惊!什么火能危及中州所有州郡?那可不是战火么!难道要起战事?是啊, 呼揭年年虎视眈眈, 说不得挥师南下就在今朝!一时间人心惶惶。
陛下连忙询问解法,广微散人手中黄铜铃剑震颤片刻,道是北方玄天星君如今正在人间历劫,合该召入建章, 镇邪消厄。
北方玄天星君是一位将星, 中州北境的将星能是谁?那那那,那可不就是北境的主帅么。陛下赶着给穆广霖发诏,一番体恤关切, 又赐东西又抬衔,千言万语, 穆将军啊,您回来瞅瞅罢, 不然朕可是睡也睡不安生。
抬衔, 却不是抬穆广霖的官衔,李郁萧哪敢在这项上置喙, 而是加在穆广霖的娘,加在裴夫人身上。裴夫人进宫谢恩,陛下借太后的手给送出去两整套二十九副鎏金穿凤钗,裴夫人称愧不敢当,太后只是笑,道将来给你长子妇留着。
如此一来一去,陛下却还嫌不够,似乎是觉着自己的将星不在身边横竖不能安稳,又命尚书台制书,穆将军何年何月破敌几何统统汇成一册,往四境发去,使州郡务必将穆将军的功勋传颂乡里。
这么件事,穆涵不点头,肯定办不成。只是东西传到穆涵手里他一瞧,嗐,尚书台这个功勋簿写的,原还担心这些个浊品的文官或许不安分,没想到也是一帮溜须拍马之徒。左右称颂的是自己儿子,怵什么,穆涵便没有干涉。于是天子教令,传教四方,很快穆广霖的事迹叫讴颂不止。
穆广霖首次摆脱“穆相长子”这头衔,天下人都恭恭敬敬热热闹闹称赞一声穆将军,连几岁的孩子都能知道,有穆将军镇守北方中州才有安宁。
他原本今年就是任上第四年,本该回朝述职,这么一瞧,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回,立刻回。
朝中接到这个消息,陛下大喜,往洛邑北边大夏门、广莫门设坛,十里一祭,迎北境主帅进国都,特下恩旨,允许穆广霖佩剑上殿。
出这主意的时候穆庭霜漫不经心:“陛下只须施恩,或可亲解战袍、赐恩赏,怎么恩厚怎么来。”
陛下脸上讪讪,朕与将军解战袍,像什么话。因只赐下黄金五十斤、帛百匹并缣两千匹,以表誉穆广霖陷阵却敌的功勋。
穆广霖归朝这日,陛下一大早上明堂祭祖,郑重其事沐浴更衣,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接过穆广霖的佩剑,陛下遥遥一叹:“此国之柱石,朕所以高枕无忧。”声调沉稳字句清晰周遭可闻,此后流传许久。
迎完当日,宫中传出旨意,李郁萧给穆广霖封到镇北将军,当然也是问过穆相意思的,只是这个品秩,足二品两千石,品秩上只比位列三公的荆睢低一级,隆宠是真的,耐人寻味也是真的。
因为荆睢的一品万石大将军,是实打实军功积累而来。
四十年戎马,昆仑赶山东海驾浪,南抵瀛洲西征砂织,他的大将军还是拜太尉之后又过三四年才封。反观穆广霖呢,说到底不过是守军,说是抵御呼揭,可边城仍然免不了受滋扰,大的战事更是一件没有。
大约实在看不惯如今陪天子坐明堂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荆睢说要考校镇北将军随部的武艺,特特选一日在北军大营设武场,骑射兵斗挨个比试一遍。
比较惨,于镇北将军而言。
虽说自己没有亲自下场,但是荆睢手底下的属将个个威猛过人,把穆广霖的手下收拾一个遍。收拾完,荆睢大手一挥,借口族中母亲有疾,上书跑去扬州接人去了,不在这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荆将军是潇洒,留在国都的穆广霖就不很潇洒,荆将军痛快,他就不很痛快。许是生而为人本性使然,褒扬之词听得越多,越难以保持平常心,再叫听一句逆耳之言,直比捅他一刀还难受,悒悒不能寐,左右不能释怀。
穆广霖如今即是如此,穆将军,镇北将军,甚至星君,成日听得都是这些称颂之词,哪里听得进“穆小儿不及荆将军万一”这样的话,连对着北军和卫尉、建章营骑的人都没好脸色。
韩琰在建章营骑留有眼线,说是上到光禄卿下到羽林、骠骑郎将,对归朝即无限荣光的北境军也都没好印象,因为光禄卿自己也才只是两千品秩,碍于穆涵淫威,表面上大家不说什么,但内心里都颇多不满,只道是黄口小儿无功受禄。私底下说得难听,全部叫韩琰一五一十大转述到御前。李郁萧睨他一眼:“难听?朕只嫌不够难听。”韩琰不明其意,讷讷说兵营汉子,陛下不知,粗话说起来没个顾忌,已经极为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