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39)
穆涵望着殿外晴好的秋光:“如此说来,陛下待挺霜是一如往昔的依赖信重。”
“是,是。”黄药子应和。
又问几句旁的,穆涵打发他回去。他一出去殿中只余穆涵一人,穆涵向外头看几眼,叹息:“依赖也好信重也罢,只怕……今年天暖少霜,秋光充比春光迷人眼。最怕弄假成真四个字。”
第107章 咄咄复何言·三
却说光阴不等人,人间九月又早重阳。
三月上巳,九月重阳,这都是宫里数得着的大事, 因太常和少府都早早开始预备。原本一应的祭飨牲畜、农事五种都是依照惯例备好的, 但是今年偏偏节上生枝,各宫都有些旁的吩咐。
单拿茱萸这项来说, 原本宫中备的都是山茱萸。
山茱萸蒴果晶莹剔透,扎成串子戴在身上腕上脖子上,男子不戴配饰, 便择一两枚装进佩囊缀在腰间,也很相宜。
可是前年漪兰殿封罗美人, 去年秋天罗美人凤体又欠康健, 陛下就恩谕,说重阳的茱萸另添一种北边的草茱萸。
草茱萸是一种草本花卉,颜色略暗花瓣似花似果,戴在发间芳香四溢, 陛下大约是指望一只茱萸钗子聊慰罗美人的思乡之情。
原也无甚大事, 两种都备下便是,可是今年,麟趾宫汝南王又说, 南边的习惯,茱萸既不戴在腕子上也不戴在头上, 而是入在酒里。他们南边的茱萸古称“藙”,又有欓子、越椒等别名, 自身带有药性, 重阳的习俗是细细烘制再兑在菊花酒中,供人品饮。
这话说到少府, 少府卿沈决不是南人,召来手下少府丞询问却也都不清楚,因向李郁萧请旨,李郁萧脑子一转,大手一挥,说重阳之礼岂是朕一人可言,叫沈决去问太常。
可是,太常卿也没去过南方,于是又和沈决一道上麒麟阁。终于两人翻阅古籍考出来,汝南王说的这种茱萸,大约是吴茱萸。吴茱萸味辛性热,兑在酒花菊花酒里头想是能中和菊花的凉性,免得多饮伤身。
因此,今年宫中重阳供菊花酒,要掺此物么?汝南王坚持要用。宫中都知道,汝南王平日在吃穿用度上甚少要求,但是这回一力要饮茱萸菊花酒。
这下可好,一样重阳三种茱萸,太常卿与少府卿双双傻眼,哪一种是重阳正配呢?奏表奏到李郁萧跟前。
一看,哎,阿荼那个小兔崽子要茱萸酒,李郁萧知道是为着讨荆小郎欢心呢,自打南边回来荆小郎就没好脸,这是在赔不是。再说礼学可是大事,宫中部司大张旗鼓议不出章程,可好,立刻到辟雍宫请教谭师,请为解惑。
奈何谭诩处也没有定论,因为古籍上的记载众说纷纭。
若说茱萸入酒,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也说的过去。
说茱萸簪钗,更是明明白白的记载: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上,辟除恶气而御初寒。
可到底是戴的哪种茱萸,又说不定,古诗云菤葹摘心心不尽,茱萸折叶叶更芳,可又有旁的,有时候是花的,有时候是果的,不一而足。
听着听着,李郁萧就想起从前,还是李荼这个崽子,两人有一回下学回宫,就晦日休沐的礼仪争论起来,当时他就有个念头,想要召集在野的学士到洛邑来研讨礼仪,下一个定论。再一个,朝中不是他这边儿的就是穆涵那边儿的,总是一潭死水,如果能召集天下有学之士到朝中,不问家世只问才学,那该多好:问君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遭可不是个好时机么?
重阳礼仪可是大事。不对也不是大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是正事又是闲事,合该趁着这个由头招揽天下学问人。
只是,召集学士大儒这事,要怎么起怎么兴,李郁萧还没有想好,这天就召穆庭霜进宫商量。
可是,穆庭霜远远地从殿门口进来,李郁萧一句话还没说,穆庭霜就呈上来一纸奏表。他一看,得,这头他心思刚起,人家那头已经把事情替他办完了。
他手上是一张招贤表,却不是来研究礼仪,而是来论礼。
“陛下,”穆庭霜道,“礼不辩不明,所学若无所不通,自可辩论明锐,使众人拜服。再者说文人相轻,自古然尔,陛下也要防着他们不屑一顾,不肯接受招揽来为宫中俗务一齐致力,倒不如让他们互相辩一辩。”
李郁萧心里一叹,是啊,自古文人墨客就没有不爱耍嘴皮子功夫的,辩论赛,实在是高,直往他们身上痒处戳,实在是个好法子。
可是穆庭霜上这张奏表的时机实在是有些玄妙,因屏退众人,招穆庭霜上前来说话。
只听陛下蜇磨道:“你倒在这时候给朕递枕头。”
这话道谢也不像是道谢,倒有几分撒娇撒痴的味道。穆庭霜含在嘴里细细品咂,直欲在御案上就办一些不规不矩的事儿。
好容易压下去这点子掉脑袋的杂念,他问:“陛下可听说过公孙参。”
“公孙参?”李郁萧想一想,“似乎是南边升云学宫一位讲经学士?”
“正是,”穆庭霜答道,“公孙参一卷《论语南札》名满宇内,是四境首屈一指的大儒,武皇帝朝就遥拜他为承明殿学士,奈何老大人不肯入朝。他近日正巧游历在洛邑,或许能请来论礼台。”
啊,好是好啊,这种避世高人从来受人追捧,有这个公孙参在,论礼台的人数或许能翻一番,可是,李郁萧道:“武皇帝的招揽他尚且不理,朕又不比武皇帝贤明到哪儿,论礼台虽说不是正经受朝廷封,可到底在辟雍宫手底下,恐怕是难。”
穆庭霜微微一笑:“旁人去请大约请不来,但公孙参有一爱徒,有此人出马,或许就能请得动。”
“谁?”
穆庭霜也不卖关子:“裴玄。裴玄曾在公孙参座下听经,深得老大人喜欢。”
啊,那真是太好了啊!李郁萧面上笑意乍起,可是又收起来,遮遮掩掩踅来踅去小小声问:“公孙参又不是你儿子,来去又不告诉你,你如何得知?还是凭你前世记忆?”
他这样子,方才一点心痒又拱起来,穆庭霜口中一叹:“是啊,除却这个些记忆,臣还有何可依凭之处呢?”
“你,你……”陛下偏过头,如何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无非想听一句“你还可依凭朕的心意”之类。
可是这话,陛下不愿意说,因此只好撇过脸儿不言语。
君臣两人一时无话,目光齐齐落在案上。
案上不是空无一物,摆设的是少府呈上的三种茱萸样子,正当中是指节大的鲜红果子,乃是山茱萸,左侧是一丛暗褐色的小花,是草茱萸,另一边是一种细细密密的圆锥形果实,果实颜色略暗,想就是有药性的吴茱萸。
穆庭霜拈起一枝儿草茱萸往李郁萧头上比一比,口中道:“可惜男子不时兴簪花。”
起开,你手给朕拿开,皇帝的脑袋你敢乱碰,胆子大的你,龙抬头懂不懂。腹诽如此,但李郁萧一个字没说。
“不如,”穆庭霜口中拖一拖,俯下身在陛下耳边说一句什么,似乎是说不戴在头上,或者说是可戴在另一头儿上,臣再亲口为陛下摘去,陛下当即面红耳赤。面上热,下腹也热,鼠蹊附近更有一孽障物,热突突地精神打颤,万不能自己。
他耳畔一点薄红攀上面颊,这红升得越高,穆庭霜不错眼观在眼中,心情越好,又拈起一枚山茱萸在指间摆弄,禀告陛下道:“这果子瞧着倒汁水丰沛。”
他的手指玲珑,灵巧又遒劲,那个力道直催人,因此他口中的汁水如何如何,不知是在说果子还是在说旁的,陛下心烦意乱,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穆庭霜嘴里声音轻轻的,一分漫不经心,其余九分全是引诱:“臣倒觉得,重阳并没有非此或彼的说法,三种茱萸为何不能并行?这枚,搁在冰鉴里头过一遭,再给搁到陛下身上,说不得能解暑。”
说得身上具体些是哪一处,穆庭霜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在李郁萧耳边说完,他浑身一颤,跟已经被搁上去似的,一个激灵,勉强回嘴:“入秋这许久,你倒会叫朕解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