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81)
国墨也不是有意想听见,晚上加训,他晒了武鞋没拿,赶忙回来取。
那种有意低抑下去的声音,即使知道得不确切,也不会无从想象。
“你摸摸。”
“我不摸,啊,啊,再插我深点,亚东。”
“船儿,宝贝。”
“我还有点想去看西湖。啊!”
“好。”
天色将晚,国墨在高烧般的微沸欲呕的感觉里奔跑,他迟到了,晚饭也没吃,武鞋也去他妈的不要了!
鞋这事可大可小,取决于武教当日心情如何,平日瞅你爽不爽眼。
“国墨!”
“到!”
“来你出列,三秒钟速度快!!”
“是!”
都噤若寒蝉。他飞快地站出去,绞着指头低垂头颅,左耳里的声响迫促起来。
“你鞋呢?小文人。”
回去路上胸腔连带胃部在抽搐,国墨顾不上,伸手摸了摸头顶,他总觉得被揪下一块头皮来,可别弄成个斑秃。兰舟替他开的门。因为无意窃听到了那样私密的事情,国墨看他就整个儿变了,他雄变雌,净静易碎变阴弱,眉眼都显出女态了。满心眼的不适,他绕开兰舟朝里走,屋里敞亮亮的。
兰舟跟个正常娘们似的擦了玻窗、拖了地、换了煤球、拾掇了脏衣服,不知从哪儿揪了枝绿萝养进蜜桔罐头的空瓶里。兰舟带着点局促说,国墨,你那条裤子我一起搓了。国墨朝床铺上看,垫单平整无一丝褶,脏武裤正挂平杆上滴水。他皱眉说哦,朝床上爬,余光中的柳亚东正沉沉也不善地盯着自己。
剧痛他娘的也不打招呼,胃袋蓦地遭谁大手一攥,眼前骤然黑天,四肢也脱力,人僵直着朝后仰。心说,完,不死也得震荡。
背后一前一后两声呼唤,国墨跌进柔软的云里。
十二月中的夜里,素水盖着一口铁锅,所见也都是悲凉的乌青色。
国墨对自己后来一直记着柳亚东的宽大干燥的手,而感到懊恼与疑惑,靠,他可是个男的。彼时他疼得自己姓甚名谁,蜷缩在地上,大小肠揪斗,胃里的热液朝贲门涌,一道酸馊的水线也滑下嘴角。
昏懵间,姓兰的跪在地上扶起他,他简直是个嶙峋的骨架子,身上却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昏懵间,那手就一直脸颊两侧轻轻拍打,伴随低抑的一声一声,哎,喂,别死了。好没礼貌。国墨有话要说,是操你妈的放开老子两个死同性恋,还是别的,都无所谓了,他张嘴,吸进一口气,唔地把大团秽液喷在柳亚东胸口,脏了他的半身衣服。
总觉得这人至少骂个操,或者至少啧个嘴吧,但没有。柳亚东不吭一声,将国墨手臂环上自己脖子,站起说,忍着点,我带你去找校医。屋子离诊室隔大半校园,国墨晕乎乎的,记得兰舟抱了条过膝的厚袄,轻轻给自己披上。路面湿滑,风声摇晃,风里又有三个人交织的呼吸。
不是什么内伤,还是饮食不规律落的肠胃炎症,外加肚里没食,稍有点儿贫血。开了药不急着走,被校医嘱咐说躺躺再动,防着又晕。兰舟悄无声息出去,说弄杯糖水来,校医钻进里屋烘炉子翻报。
国墨仰起一点头,刚好能看见柳亚东的背影。他靠窗站着,散漫地倚墙,窗外有桦树的疏落的黑影。防着烧煤中毒,窗透开一丝缝,风挤成冰彻的纸片刮上他刀锋的鼻梁。
如果是深秋,国墨就几乎要以为这人即将奔月了。
“哎。”胃酸把食道烧了,说话是破锣嗓子。
柳亚东头上有疤的那侧冲他,人照旧没神采地立那儿,说:“我姓哎?”
国墨顿了顿,改口说:“哎,姓柳的。”
柳亚东才瞥他一眼,嗤出很短一声鼻息,是个疲倦又戏谑地笑。
“你的衣服我回去帮你洗干净。”
“这不废话么。”你他妈的个始作俑者。
“你身上的伤都怎么来的?”
柳亚东说:“你猜吧。”意思就是,我不想告诉你。
“你好像老了一点。”
柳亚东又笑一声,“你爹妈真打小没教过你说人话。”
“你跟他是不是要走啊?我听见了。”
“等过几天,等明天那场雪停。”
“是毕业了吗?”
“没,休学不念了,打工混饭去。”
“去哪儿呢?”
“外地吧,他哪哪儿都想去,磨叽这么久还没确定下来。”
“哦。”
望回诊室发黄的天花,国墨胸膛起伏落下,起伏落下,过度呼吸从而缺氧,于是看见了星星。他恳求说:“能带上我吗?我不说跟着你,我是、是,你们带我逃出去就行,不用管我,我给你钱!”
柳亚东耸眉看他,没说话。
2005年十二月末,素水入冬第四场雪霁,全县厚积了一层白。那场雪中鸡飞狗跳的逐打被龙虎人最终定名为“深冬鏖战”,夸张了,但挺酷的,像昭和年代高仓健主演的电影儿。
动身是在鸡没司晨的早五点,天仍漆黑一张。兰舟柳亚东揣着一张谭寿平“御笔朱批”的离校许可,两个收拾出来的行李,也不过才一背包。
国墨临了才知道,那个裹布四方的盒子是他妈个骨灰盒,里头盛放着二人最愧疚的朋友。国墨有点紧张,腿直乱抖,脑子满是坏打算:被发现我怎么圆?走不成我怎么办?倘若活逮要关几天匣子?要吃多少油条?要被蹬断几根肋巴条?要再怎么自由?越想越慌,臼齿咬紧,头皮发炸。兰舟过来,说些类似于“我跟亚东掩护你”之类的宽慰的话,国墨依然觉得他被人操过,身上带有病郁的女态,但他也是恩人,这话不能说。他嗯过说谢谢。他也是即将成年,人生顿悟的第一个道理就是:爱不尽然对,爱本身却不该被仇恨与不敬。
黄德雄起床开灯撒尿,呵气成冰,想着又混一年。
听笃笃笃的有人敲门,忙甩甩老二,拉上裤子去开,定睛一看敲门人:“哟。”
眼熟,想起来就费劲,嘶——,谁啊这,哦,哦哦哦,散打班姓兰的,好久没见过了。
“你呀。”
“黄爷爷。”
“啥事呀?”
兰舟把纸朝前递,说:“这是我跟柳亚东的离校申请,谭校长已经盖章了,您看看。”
“哟,要走啦。”黄德雄摸索出老花镜往大酒糟鼻子上一架,曲着眼说:“来我看看。”
官话套话朗读一遍,黄德雄问:“你两个才刚十八吧?”
“嗯。”
“什么打算呀?校里没给你们包分配啊?”
“没,我们打工去。”
黄德雄叹:“要平平安的,健健康康的。”
兰舟鼻子酸了,“哎。”
“我给你开门。”
还是舍不得花钱,还是那监狱似的铁门,门开,在地上划出一道半圆弧型的辙。
国墨飞奔,鸟儿似的飞速钻出缝隙。柳亚东吼:“跑!”
“哎哎哎哎哎哎哎!!!”黄德雄瞪眼惊叫,反应过来后折回门卫室,猛拍报警铃,“有人跑啦!有人跑啦!!有人跑啦!”
武校里神经病,用的他妈是防空警报,龙虎上空登时响起长久的呜呜声,穿云裂石,绕梁三日,如泣如诉。
据说,年少不打架老了没的吹牛逼,国墨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可说的一场架竟是他妈个雪地群殴。龙虎那帮属黑猫警长的,反射弧指奇短,闻风出动,穿着内衣拖鞋,手上是慌张带上的家伙事儿,诸如高粱扫帚晾衣杆子。按说都是练家子,讲章法,追逐扭打做一团,就都他妈的是野狗。雪地里脚印纷乱,哗嚓哗嚓声响不断,夹杂着莫名暴怒并莫名热血的嘶吼,别跑!站住!叛徒!日你娘!操!像丐帮内乱,又像回去了1941那几年。
国墨听了柳亚东的嘱咐:你只管朝前跑,剩下的我负责。
他为什么要负责?他活菩萨?他吃咸了?他脑子给人敲坏了?这是时隔多年之后,他才思考起的问题了。
雪地难行更别说跑了,一身雪水,膝盖快跌碎了,风也寒得起劲,杀进喉咙贯通肺,他几乎没法开口说话,左耳也痛得要死。他一直跑,踉踉跄跄,兼顾着回头看:
天透出淡淡的光,龙虎人追得不依不饶。当中里有个脚欠的长腿率先蹬了兰舟一脚,兰舟歪斜地单膝跪进冰凉的雪里,几个人来抓他手里抱着的盒子。兰舟滚地蜷缩起来,用身子护着胡自强。冷不提防给谁扯住了裹布,兰舟爆喝,和他互相撕扯。殡葬行业多数是暴利的黑产,东西能是什么好质量。呲——牙酸的裂帛声响,盒子绑地滚落进雪里,崩开缝隙,一小撮粉末撒进雪,一小撮粉末飘舞进风里。兰舟扑去拣,背上落下拳脚。
柳亚东箭步冲去用拳砸,每一下都狠厉无比。
吃痛挂彩的渐次退开,复又上前,未站稳就又被柳亚东打倒。长腿最愤然,扑翻他在雪里打滚,雪沾身又簌簌落掉,没有侠义了,抽耳光掐脖子,暴力快感轻易吸引久久压抑的人。长腿骑柳亚东,拳击上他太阳穴时,兰舟用骨灰盒盖砸长腿额心,柳亚东翻身骑他,一拳挥下,长腿歪头,在雪地里吐出朵裹牙的鲜血梅花,一拳收手,长腿惊骇地瞪视他,告饶。群氓也怔了,圈成圆形。兰舟朝后扯柳亚东衣领,沙哑着嗓子轻唤说,走吧,天亮了。
国墨跳将出马路,拦了辆螺丝岗出工的蹦蹦,说:“去汽车站!”
“噢哟!我早饭还没——”
“三个人。”攥着几张红票砸出去,劈了嗓子撕心裂肺道:“马上就走!”
蹦蹦加满油门鸣响着驶在雪中。
柳亚东牵着兰舟探头出铁皮箱,看见一点太阳从东边微微露出。
尾声
大玉原先说:素水是个好名字,素是白色,水是川流。
柳亚东后来和一百个人提过这个中南县城,九十九个人问:啊?素什么?在哪里?他循着回忆解释素水位置、地形地势、气候条件、经济状况、人文风物,等等。每说一次都是反顾,都仿佛看得见青山。解释一番却换来一个礼节性的了然:哦哦!那里。
——还是不知道。他离开之后长达十六年没再回到过素水,瘢疤与悔恨留下了,所历的人事不敌时间的巨力,逐日挛缩、风化,最后剥脱,留下一个粉红色的印记,按上去有微微的痛感。后来兰舟偶尔再提起一个人名,他都要怔住停顿一刻,才能想起此人模糊的形廓。遗忘是明哲保身的好事情。唯独不需回忆而从未泯灭的,是素水的起叠青山。
他对素水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青山里。
汽车站早六点发车,囫囵个的没能从睡梦里苏醒,惺忪疏散。售票的刚系好扣子,挂上胸牌,倒上浓茶,开了麦,就听一声:“要最早的长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