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23)
东边天际濡出淡淡的红色,是晨光将破未破。
高小森一刀扎进吴启梦的肠管,不致命,手术止血,又睡了一周的病房;涂文的一刀更叫不够看,长但不深的一道豁口,缝上七针,给他脖子上的盘龙添了根须,破伤风都没打。刨掉这个岔子不算,这一盘开得算勉强顺利,条子们一点风声没收罗,石红输得精光光,庄家又被焦丽茹驯诱得挺服帖,眼见着一大笔流水拆分入账。去晦也算团建,晚上在春水堂开了一间小会厅,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兄弟”聚得很全,“姐妹”也歇业不上钟。西南角台案上,一樽不怒自威的关公像,忠肝义胆照千秋,案前三根线香。
嗡嗡吵嚷的场子里,柳亚东三个成了新鲜稀奇的物件,被一双双眼睛怀疑又仔细地看定。
焦丽茹点了首郑智化的《麻将》,拉着老苏一块儿,正僵着舌头唱闽语。邵锦泉一件淡黄的羊绒开衫敞怀,鼻尖淡淡发红。他一次性开了八瓶红方,自己斟小半杯,左到右,依次随性地碰过来,到谁了,笑微微说句“你这次辛苦”,对方必得受宠若惊地双手捧杯,站起来靠近欠身,加恭敬的一句“泉哥客气都自家应该的”。
快到涂文侯爱森,两人主动起身碰杯,仰脖一口气喝干酒,亮着杯底,开怀说:“跟我俩,泉哥你就别瞎客气。”邵锦泉轻点头,伸手拍拍涂文后颈子,体己地叮嘱:“你线还没拆,今晚就少喝一点,爱森也别喝多,早点带阿迪回去休息。”他坐下拢紧开衫,分析说:“他那么好的底子,要不是神不在身上,不会挨一刀子。”
侯爱森拇指抚着杯沿绕圈,低头抿嘴笑笑,没有附和。
杯子朝向柳亚东,他微怔,兰舟胡自强反倒很快地举起杯子。
焦丽茹松开老苏,坐近胡自强,张罗说:“你们三个啊,以后也跟着喊泉哥,听见没有?”
兰舟一按柳亚东手腕儿,柳亚东举杯站起,瞥向执青龙偃月的威仪的关公。
“抿一下意思也行。”邵锦泉说,“辛苦了。”
“别客气”这话应付不出口,三人啜着酒杯。焦丽茹默默了一刻,指甲嗒嗒桌案,拧了下胡自强胳膊,笑嘻嘻问:“小毛头,你该喊我什么可记得?”卡啦OK嗡嗡一阵响,而后静寂,一干人敛声屏气。
胡自强不敢看她,但张嘴柔声说:“喊丽、丽茹姐......”
“他呢?”水晶指甲指邵锦泉。
胡自强飞快一瞥:“泉哥。”
“好。”焦丽茹手撑太阳穴,漫不经心向后看:“你俩呢?该喊我什么呢?”
兰舟吸气吐气,咽下口酒,竭力字正腔圆又很小声:“丽茹姐,泉哥。”
柳亚东无所谓了,老广还是泉哥,困兽犹斗他不算,更也不叫孤军奋战。红方色呈金红,斟进杯子映进天花的筒灯,面儿上浮一层斑斓的流光。有别烧白的粗粝,红方味道有淡淡谷浆的甘甜,柳亚东仰头喝掉一半,不觉得适口,也不觉得难下咽。他手背一蹭嘴巴,跟着道:“泉哥,丽茹姐。”稍迟,邵锦泉脸色经过一次明暗更迭,归故平缓。他转身把空杯搁上茶几,坐回沙发,笑着点点头,说:“比你们大的都可以喊哥,以后都是自家的,就不用拘谨了。”
场子按灭静音键,一下又热闹起来,放歌纵酒,喧嚷得毫无顾忌。
柳亚东中途出来放了一趟水,搁厕间碰上倚着脏墙抽南京的吴启梦。他素一张蜡黄的病脸,要比他浓妆艳抹更多出一份文朴的“女人”味。他朝虚无吐烟,喉结极凸,又鬼魅得蛮妖冶。柳亚东不知道怎么叫他,琢磨了两秒,点头一句“阿迪哥”。吴启梦腰上纱布没拆,肉刚生出新芽闭上口,还做不了过分的动作。他拧眉站直,眼型莫名变狭长,若两片竹叶,透过一面微微反光的墙壁,看定正拉开锁链儿往出掏东西的柳亚东。
就跟边上站了个女人似的,柳亚东心里直操,捏着酸胀的柱头,执意不肯开闸。
吴启梦就把焰头按在墙上,按出个黑灰的圆印。他蔑笑,尖着嗓子:“至于忌讳我么?”
“不是。”柳亚东侧深一些,避掉他竹叶间鄙夷的上下窥探。
“我是不是挺让你不自在的?”
说不是也太他妈虚伪了,既然敢问,柳亚东也就沉着嗓子有话直说了:“是,有一点儿。”
吴启梦歪头直笑:“你胆子很大。”
“这也算?”柳亚东心说:我胆儿大?世上没胆儿小了。
“你觉得我恶心么?”吴启梦步步走近,站定他手边的另个便池旁。
柳亚东下体算一览无余了,他不自在地脑门跳着跟筋,玩笑被间喂下肚的几杯红方胃袋里一蠕,慢吞吞说:“有一点吧。”
吴启梦依然笑,竹叶间闪闪星光,说:“其实你们都觉得。”
酽浓的哭腔磨平他发声分贝的那一个高峰,他音调平缓拖沓很多。柳亚东怔了,不明白他突然潽溢的悲戚是冲他的,还是他酝酿已久,好死不死给他撞上了。柳亚东塞家伙进裆,锁上大门,没什么歉意地开口说:“对不起,阿迪哥。”
吴启梦顾自垂着脊梁:“就他不觉得,就他死了,行,还好你也觉得,你不会死,你就肯定比他命好......”
柳亚东手揣兜,不明不白陪着站,他下巴缩进衣领里叹气儿,一言不发。
“你上回也看见我哭了。”
柳亚东闭眼,记不清了:“哪回?”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随便哼了一句副歌,“就那次,我唱歌,泉哥劝你三个卖命。”
“记得了。”那几滴泪。
“别说啊。”
柳亚东飞快一乐:“你不提,我也不记得。”
“那我下次还找你。”吴启梦一字一顿,说得很故意,很像精神不正常的老女人。
“操。”柳亚东舔了舔嘴巴,又一乐。
“你不乐意吧?”
“我不太懂你这种......阿迪哥你的,”柳亚东磕绊,“你的事情。”换言之:我们不熟,兴趣不大。
“聊聊就知道了。”
“涂——”
“他是头大野猪,曹露不跟他就是因为看清他是头野猪。”
“为什么找我?”
“因为碰巧,而且也不熟。”
“我也不能帮你干什么。”
混杂的歌声帷帐似的在厕间外微微掀动,吴启梦的竹叶睁成杏仁。他一副挣扎无助的苍白面孔,又像搁置在暗处,时间静静流去,仍闪动着微微崭新的光泽:“求你一件事,你抱抱我,行不行?”
第15章
兰舟被灌醉了。柳亚东回的时候,他两颧通红地歪倚着沙发,正茫然地目视荧屏。他脸颊大腿上,逗留了几只春水堂女孩把玩的小手。聊着喝着,已经时过午夜了。
冬的墙根儿里,兰舟手扶一根贴满急开锁字样的电线杆子,大吐特吐。他几乎弓成一只虾米,柳亚东背后踢他屁股一脚,说:“你逞能我看算挺强的。”
兰舟袖子抹嘴,他歪过刺猬脑袋,怒目圆睁手指着他:“你再动我,我弄死你。”
“行!你弄死我。”柳亚东哈哈笑,伸手揪他脸:“什么红方啊蓝方的,这么牛逼带上劲儿的,给你喝野了还。来,你弄我一个试试。”
兰舟自然一番挣扎。钳制稍懈,他作势要踹,柳亚东反他胳膊关节加一记剪腿,就将人绊摔在地。兰舟就一下儿仰躺进了雪地里,一双眼睛被酒精搅扰得不那么澄清了,迟钝地聚焦,看不出怪罪还是发怒,接着飘忽瞥开,又劳瘁地闭上,像翻身就要在雪里睡了似的。街上人迹寥寥,间或有电动三轮险凛凛载着货,碾出并行的两道浅辙子。
柳亚东蹲下去,望定他,拧他热的脸颊鼻尖,再用食指弹他紧凑的眉心,弹出“哒”的一声响。
古怪的情绪涌动在体内,心就浮游向上。柳亚东喊了句“奢哲”,兰舟回应了很短的一声喃喃。
柳亚东又笑问:“倒了?哎,你还弄死我么?”
兰舟不出声了。
他跑了。他怎么可能抱吴启梦?他又不是个——那啥。
柳亚东低头一钻就跑出了厕所,逃进暗黢黢走廊里,回头看,吴启梦没跟出来。他停顿下脚步,呼吸像劫后余生似的一时转不过来。缓过后,他恼恨得要命,挥拳砸墙,胡乱地摸烟。
柳亚东拖行兰舟两米,发觉这人已陷入了神志游离的半梦状态。他弯下腰,扳起他胳膊捆在颈间,曲腿一扽,揽住他膝窝耸身一弹,把人背了起来。
因为瘦,兰舟浑身都硬,背他胜似搬动一樽木塑。但他的呼吸微微发烫,拂在他脖子上,敷红了那一小块儿皮肤。柳亚东慢吞吞地走,不时回头看一看,屁股后面一串儿歪歪扭扭的印子,愈行愈深,愈不规整。
侯爱森前天给他们仨搬来一台二手微波炉,转起来嗡嗡嗡,特像要炸,赌狗拿这破铜烂铁抵五十块的水钱,于自己都算抠牙缝了,其实也才是冰山一角。侯爱森叮嘱说,这片儿老城建全是八几年的线路,多带一瓦都容易翻脸给难看,轻易你们就别用它。柳亚东心说那你还搬过来占地儿干嘛,果真我仨住的就一杂物间。柳亚东叼着钥匙伸指头进门缝,一阵嘁嚓摸索,弹开插销。他脚尖踢门,屁股先进,单手往墙上一拍,挂扣灯猛亮,“嗞”一声细响,猛地又暗下去。
灯泡寿终正寝。
摸黑把人抡进床,背上还残有余温。柳亚东累得也栽进去,说不清这会儿几点,他既困又清醒。他和兰舟没明确商量过一张床要怎么睡,一左一右一人一头,是最简洁的折中。柳亚东这会儿和他躺成了一头,肩抵肩。他耷着眼皮望定断了钨丝的灯泡。脑袋后头扯着一根筋,正一紧一放地痛。
“你没在,他们除了喝那个威士忌,还要了啤酒。”
兰舟侧卧过来,说话虚着嗓子:“混一块喝就喝晕了,现在你在我眼前一直打转在呢,四个影子叠着的,还晃。”
“我也晃起来,是不是就静止了?”柳亚东扭过头,和他又近了点,“下次你就直接说你不会。”
“谁说我没说,我说了好几遍,三四遍。”兰舟揉着眼睛,声音细若蚊哼:“但没你在,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他们好几个,一直拿这杯子劝,劝我就喝了,有的是女的,我也没数,反正,喝了好多杯。下回说没用了,已经喝了一次了。”
“没我在你就不行?”
他断断续续叨了一堆,柳亚东单独挑了这一句。
“什么?”
“我说没我在,你不行。”柳亚东翻身侧卧,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