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53)
朝北看,远远来辆捷达。车上下来的那个皮肤柔软,达到为人的一种高度弹性。涂文装洋穿的西服,他和工程队长傅海龙迎上去,喊副主任,递上烟,这人不要,指着咽说,涂经理客气了,前年喉癌动的手术,我抽不了。后续跟来辆凌志,下来目色柔和的年轻人,穿土灰的夹克,梳利亮的小油头。副主任手一划拉,他反发烟给地痞们,都不是按根,是成包。
地痞们絮絮低语,眉央有疤的那个塞给柳亚东一包,笑骂说,操!机关的狗杂种都给软中华!
涂文隔着人喊:“柳儿!老贾!”
柳亚东应声钻出去,雨扫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皮,地上净是稀烂的泥浆,又险没滑劈叉。
涂文朝剩下人说:其余看场,任何情况也别随意他妈起冲突,你们这帮流氓给老子拘住了!而后跟傅队上了捷达,柳亚东老贾坐凌志。雨天乡路湿滑,轱辘一路咕咕唧唧,车上则沉默。
柳亚东习惯朝外看:景致后退,目光跟随着流连一阵,再果决地朝前。这像人从简的一个遗忘的过程,也比较不容易晕车。到地儿下去,雨噼噼啪啪落得更紧,年轻人踉跄着去给捷达上的人撑伞,老贾缩颈,手盖着颅顶踩水洼稀泥,顺手?上了柳亚东的帽子,“挨淋生虱子。”村儿就是这样,天不给你脸,除非你会飞,否则奥运冠军来也没用。
行得慢缓,到片低矮的屋棚附近,嗅着了炊烟的温存气味,可人人狼狈,毫无调停或威逼的样子。副主任停在一截泥泞的埂上,用洗旧的棉帕擦拭裤管的泥点,涂文瞅眼老贾,笑说,您真是个讲究人。副主任摇头。他这年纪,这个司职,脸上多数时候呈一种和谐的麻木,某个当口,又显出丰富的神情。
他冲着雨丝说,做事讲理做人凭良心,老百姓都不容易,我想着替他们劝劝涂经理,凡事有个度,度以内的无伤大雅,太那个,就说不过去,法律也不允准。这个我提前讲清楚。他说着开始动容,他脸上的纹理微颤,目光深远,定调阴郁而怜悯。
柳亚东老贾几米开外,柳亚东只隔着雨帘看涂文弓腰凑去副主任耳畔,说话间眉头蹙起舒开,嘴上的笑意始终玩味。老贾是老狐,他发笑得莫名其妙,柳亚东扭头看他,听他喃:“泉哥也是,平常那么缜密一人,就这狗杂种没给办到位,倒让他装模作样钻了空子,哈哈!”
叫什么呢?走访调研,洋气。副主任挨个敲门,温吞说某某可在,迎出狐疑的脸。
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红砖搭就,或土坯砌成,这个天儿上湿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补偿,给扒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屋子里黢黑,味多败坏,一个灯泡照出丁点儿大亮堂,眯着眼睛看一圈,拉拉杂杂狗屁一堆。多逝者遗像,褪色的中堂画,盘出包浆的圈椅,矮凳锅碗,新收的稻,药罐子。屋主多数惊慌又惴惴,殷勤地请一行人进屋落座说,叮呤咣啷找茶叶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里塞。柳亚东不馋,但尝了一颗,立即有泪要掉。他忙仰头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窝雏燕。他记得大玉年年都做这类素水糕点,用桶贮藏,能吃很久。他始终在素水这鬼地儿,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遥远。
副主任办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户屋主的外号,麻脸的是老癞,高个儿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许排长,读过农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穷困,尘世气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盖印的批文。主任语调低平地分析。话里无非是两层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这算识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来推掉,一分捞不着,伤你我也不管,你没产证,地是国家卖出去的。柳亚东一路跟下来,看他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瞬间颓然,有的蹦起来大骂。那个叫石秀才的,身体短壮,他默默了一阵儿,操口素水话问:“明人就不讲暗话,我们你们,到底给赔多少?”副主任看眼涂文,涂文凑副主任耳语,副主任说:“这都是早说的嘛,4.8。”石秀才伸脚,掸着懒汉鞋,皱眉说:“咋个还这么少?我鳏人一个,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静的。
柳亚东始终想着那窝雏燕,后续一来一往激烈地说起的什么,乃至推搡,他没留意。
临走,石秀才扥住末尾的柳亚东,握力不小,“你姓柳?小子。”
柳亚东看他,点头说:“对。”
他笑起来,一口长着氟斑的烂牙,让柳亚东想起有同样毛病的罗海。他靠近说,像想把柳亚东看得更清晰,“你奶奶是田家村人,叫季美玉,都喊她大玉。”
“我不认识你。”柳亚东不正面答,脚板一痒,奇异地想逃。
“我认识你。你不知道,我跟她年轻时候就认识,你的大名儿我给起的,亚东,我认识你。”他问:“咋?你如今,在乡政府做事情?高高大大,有出息呀。”
第二天依然是雨,傅队骑一辆电摩飙到榨油厂,拿着份名录,找涂文说明情况:你纹脖子上那玩意儿是唬人!拢共才十八户,你昨个带人去亮相,三家昨晚就空了,杂七杂八搬差不多了,还余点零碎的,一并推掉就行。有七家是正收拾,主任搞了几辆小面包,叫你抽带几个兄弟去帮忙搬点儿,给人个好印象,也早点完事儿早点动工。再余下嘛......三户家里青壮年在深圳做工头,不敢拿主意,盼让再缓一周等他们商量,另五户老顽固,死活就不动。
涂文问,不动的都什么人?傅队抖落纸张说,鳏寡孤独占一半,唯独一户是祖孙三代住得挺满。那旧强哥照你看,是跟邵老板说缓缓呢,还是今晚......?
涂文用皮鞋尖子去碾烟屁股,碾得开花,碾成薄片,说缓他妈个逼,老子等他,谁等老子?干。
外头倏然一声惊雷,天空陡地变白。柳亚东钢梯上抱臂坐着,听了冷不提防一哆嗦。涂文朝上瞄,顿了顿笑说,哎操,老天爷!报应我认,但你也别来这么早啊。
第二日傍晚,副主任手边那油头小年轻撑着把伞又去挨门挨户地敲,朝里通知:镇里开小巴来接了,主任说补偿款有变动,请你们再开会签个文件。别的别担心,晚上原封不动送你们回来。
石秀才狐疑地盯他,停了一刻,按了按腰说,我心肝脾肺都不好,我不去,我不签,有本事杀我,说完便扭头往屋走。
老贾弹上前钳住石秀才脖子,叫黑B的敞着只黄麻袋将人从头兜到脚。
另个乡政府的去敲远的那户,重复那套说辞。开门的是个发顶稀薄的男人,他喝道,废话你妈个大鸡/巴!老子说不搬就不搬!有种你叫黑社会来搞死我!你搞我家一下试试看!我去省里找政府,我告死你们!
柳亚东含含糊糊,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让小年轻生受了很猛一顿唾沫星子。他良久在暗处提起雷鸣登,站上前抵死门,将湿漉漉的管口抬高,贴住那人眉心。
没响。
但柳亚东凶恶地盯他,锁着牙槽,紧掐着扳动开关的手。手如抖筛。
第二天夜,雨苍泱不停,挖掘机齐齐开进,昂首又挥下。上山路极端难走,雨声喘息声叫骂声不断。老贾抹掉脸上的雨水,颇忿忿道:“日他妈的死旧强,脏活累活净吩咐咱们,他跟着傅海龙推屋子倒爽!还他妈给带山上捆着,我要歹毒一点,全他们丢进山坳子里。”
叫蚱蜢杨的抗着个稍小的麻袋,哼哧说:“旧强哥说你最讲理!你咋比咱们还毒!”
老贾说:“理是什么?看我心情。”
叫牛凳的:“我当得抡着刀砍呢,结果,唉,捆这么些老帮菜,当苦劳力来了。”
“拼刀拼抢你快活?活上个年代吧?安安静静搞定也算本事,真以为杀人能不偿命啊?再说,你扛的那个可是女的。”
“累死了,还淋雨,来不了那事儿有个屁用!”
“想美事儿吧你!闭嘴,少废那屁话。”
柳亚东背上是石秀才,是老迈了还是认命了?他出其安静,不挣不动,嘴都是塞上布的,但连闷哼都不曾有。柳亚东走走停停,总悬心他是不是死了。老贾回头呼喊他:“快着点儿,武校出来小年轻,怎么还不如我呢?”
“要往哪儿捆?”柳亚东眨掉睫上的雨滴,哑着嗓子,嘘声问前面人。
“山顶!”
“那不是就——”
“你只管做你的。”老贾喘吁吁,声儿凉丝丝,阴嗖嗖,“抓不到你头上,报复布到你头上,报应不到你头上。”
“我没想说这个。”
“你是不是,这事儿你都已经做了,法律管你叫从犯。”
什么微硬的东西铬着左边肩胛。柳亚东一个趔趄,猛地单手撑地,糊了一手烂泥。
“何必想多呢?你倒现在都没明白?”
硬变成了剧痛,柳亚东“嗯哼”一颤,咕咚栽倒,黄麻袋滑落下肩。
“犯不着和自己犟,和自己和个解,你就说,我想做个好人,但是——”
柳亚东“啊”地低喊,拿手一挡割下的刀刃,左手后两指的皮肉片时绽开,他就地打滚,咕噜噜朝山下。
“我们——”老贾扭头,慌了:“——小柳儿!枪!牛凳!枪!快快快!毙他!快!”
牛凳微茫然不知所措,老贾厉声连番的喝令里脑袋空白。他砰地扔掉黄麻袋,里头人“唔”地闷钝痛呼。他摸起腰上的雷鸣登,拉保险栓,哆哆嗦嗦瞎一瞄准:“啊——!”他嘴上挺他妈厉害,这是他第一次毙人,打歪了,从石秀才下腹贯过。
破房子墙体酥烂,很快成一地狼藉,涂文淋雨站着,还有那么些不落忍,那帮人哭嚎打滚的凄怆样子,挺慑人。傅海龙踩着碎砖攥着手机小跑来,慌张说:“旧强哥!”
“慢着点儿跑,再把你门牙磕了。”涂文还逗乐呢,“搞定?”
“坏事儿了!”
涂文拧起眉。傅海龙拽他往角落靠,虚着嗓子说:“弄死一个,伤了一个。”
“不都没闹强的么?!”
“一个老造反派,揣家伙了没注意。打穿他腰没抢救过来,倒也不很要紧,孤老头一个的......”
“伤谁了?”
“咱们的人,小年纪那个伢,姓柳?人这会儿在卫生所。”傅海龙朝背上一拍,“后头被扎了三刀,左手上挨了一刀,后两根指头筋儿割断了,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呀。”
第31章
类于久渴后的报复性灌水,胡自强与焦丽茹频繁偷情,黑子们已三天没见着老板娘。老苏给她拨去十几通电话,没一个接了。老苏人替焦丽茹做臂膀,身上有功,骨子里傲气,不认为自己应然受她雇佣管控,反倒对她有隐秘不洁的操控欲。他抱定她既是女人,就迟早要依傍个男人,除掉自己不嫌她做过三儿,年老色衰,她还有别的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