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51)
不焦瘦,体魄还算可以,毕竟这个个子摆着。他乳头是深重的褐色,外晕冒着黑亮的毛发,毛细孔连片鼓起,像冬霜溜过的橘皮。下腹曾经快要有分割成块儿的形廓,如今软成一片,但依然瘦得肋骨分明。他脸不行,他自己知道,皮肤黧黑,兼两颧高耸,典型彝人的受了风霜的样貌,好在鼻梁是峻拔的。以往他不因长相而感到自卑,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厌恶起这张潦草落拓的脸。他对着镜子撑平眼边纹路,羡慕柳亚东那副浓黑锐利的眉。他讨女孩儿芳心,少不了那张硬净的脸。
接着脱裤子,脱光溜溜的,端详起下体。毛发好粗硬,长到了小肚子。那东西一次窟中历险而已,竟已乌得发紫了?大小嘛......比船儿跟罗海的,只牛逼不次,稍逊柳亚东,那人天生包皮短,都不用割,勃起来龟/头更有微微弧度,黄册子里管它叫人间凶器,驭人法宝,真是没法比。他捏住那话儿,抻作它挺立的样子,抬头对着镜子怅惘起来。这就我吗?垃圾。
他彝族的名字叫阿木,跟“自强”一样多得普通,一如他的庸常乏味,没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镜子下面是焦丽茹用来搽脸的东西,高瓶矮罐亮晶晶。胡自强拿了一个方扁的,里头是一半琥珀色液体。他本能去嗅,香得馥郁温柔,就是焦丽茹身上的味道。
胡自强脸烧热了,松掉下体搁瓶子回去,手背哗啦啦蹭倒一片。
他去扶,一脸窘态,慌得要哭了。
焦丽茹在外面,有声有息地询问:“怎么啦?”又说:“撒了不要紧。”
“哎,嗯,对不起,丽茹姐......我等下......”
他眼泪就涌满了眼睛。
焦丽茹原来是素水文化宫跳舞的,父亲是电影制片厂灯光,母亲是电影制片厂美工,69年双双自戕。这是她终年不可弥合的旧伤。对整好的家庭怀有常人不可及的热望,仿佛是人生奢物,以至于她强取豪夺,做过错事,为此付了惨痛的代价。她手撑灶台,盯着吊子锅里微沸的白汤,抽烟出神,遨游八极。
胡自强小她二十七,她做的种种行径不说是营私,有什么淫猥的图谋,但一经女人那没因由的念头,就基本等同她在造孽。她岁数近半百,日后不想法儿移民海外,怕就在深牢里了残生了。她没挂碍,他呢?孩子一个,前路很长,光无尽,气象更迭没定数,别在她这交心,不值也太世俗不容。说这么说,焦丽茹关火,拿碗盛汤,但她微微抱憾,总觉得怨艾不舍。她做纯粹女人的那一息,扯得她鼻子痛。
门锁在响,焦丽茹掐烟,重扎着头发快步去开:“来了。”谁呢?这夜里。
门边立个黄发男孩儿,脸上是劳累一路的疲塌。焦丽茹倏地笑开,迸溅出老态,说:“晓伟!回来怎么不提前跟妈妈说?”
褚晓伟是早产,生下来不足三十五周,囟门奇大,像只细幼的猴儿。他没父亲,背着小三儿之子亲妈骚货的帽子,钱倒不愁,白眼闲言是从小收到大。寡言少语地成年了,他个头很矮,腿短于上身,皮肤白皙到剔透。他脾性孤僻为人冷漠,不善共情。焦丽茹对他的爱一向单方面投资,他接受消化,却吝啬地从不回馈。偶尔地,还冷冰冰地鄙夷说:“你好贱。不要管我。”褚晓伟瞄她一眼,进屋脱鞋放包:“找你拿点钱。”大大方方,话里没有踟蹰。
焦丽茹朝楼上瞥,跟着他往里走,笑问:“打个电话就是啦,辅导员给你假啦?上个月才给你打了点,怎么又——”
褚晓伟嘴角有不耐,她立刻改口:“要多少呀?”
“五千吧,不定够。”
“给你一万,省点,好么伢伢?”
“哦。开鸡店你赚得少?”
“我不是——”
“我要吃饭。”
焦丽茹眉心舒展,“哦”地一声,往厨间小跑:“妈妈烧了蹄膀汤。”
凑巧还是听声了,胡自强乖觉的不下楼。汤盛现成的,肉捞出来连皮片薄,浇酱油醋混油辣子蒜泥,捻撮葱花,焦丽茹还快炒了盘豆干香芹,熥了碗泰国香米。一张漆白的洋式餐桌,焦丽茹挨着褚晓伟坐,目光柔柔地盯他,看他狼吞虎咽碗筷当啷,就说:“慢点吃。”
果不其然噎了,脸憋出红色,焦丽茹替他拍背,他不耐地挪开,掸她胳膊。
手停那儿悻悻然,焦丽茹改道摸鼻子,又问:“几号回大学呀?”
“保不准。”
“怎么保不准呢?”有点诧异,但依然是讨好的笑模样,“不说六月拿了毕业证,就飞美国那头啦?”
褚晓伟搁下碗,一口气细饱,干瘪胸膛朝前一鼓。
“我说个事情。”
“说嘛伢伢。”
“你不要多话。”
“先讲。”
“......你手下按摩妹,搞出瓜来都上哪流?”
焦丽茹咽口唾沫,“你......你搞大哪个了?”
“我说了吧?你不要多话。”
“不说我也不讲。”
“宿管。”
“谁?”
“你耳背啊?宿管宿管宿管,我寝室楼下宿管!!”
胡自强自认为不是个奸夫,怎么就不自觉贴了墙根偷听,更想跳窗溜掉呢?客厅空阔,音有回响,话传上来,清晰可辨。他恼得要死,他心里供着焦丽茹,不容许她为人伏低做小,卑微到那个谨小的地步。他不容许有个屁用。冲下去杀人?傻逼。
胡自强张嘴瞪眼。他儿子搞大了宿管的肚子?!宿管该什么岁数呀?龙虎的阿姨四五十,脸上爬斑,发里带白,他居然能.......社会容么?要不容,他爱丽茹姐不也——他、他爱丽茹姐?!胡自强羞然地按着心口,不让它迅疾蹦跳从嘴里出来。
胡自强皱眉又怒起来。吵起来了,丽茹姐在哭。别哭,别哭,我难受,我听不了你哭!
胡自强愠怒的手心滚烫。他骂她。日你妈的敢骂她!傻逼!人渣!混蛋!
胡自强抬脚朝下奔。他听见桌椅的撞动,和焦丽茹极细的一声闷哼。
褚晓伟脊梁挨了一脚,身量小,整个儿飞扑出去。焦丽茹一声尖叫:“晓伟!”
胡自强瞳孔微微抖动,过去掀正他,骑坐他耻骨,照脸一拳。褚晓伟挨不住,偏头呼痛,高声叫骂,胡自强翻三覆四又跟了几拳。他怯懦无知从来不这样英勇,今天只是昏了头,过后说不定要懊恼后怕——又或是沾沾自喜。手上动作停不了了,眼见褚晓伟嘴角漉出血线,焦丽茹搡不动胡自强,于是踉跄拾过餐桌的空碗,猛掼向他后颈。碗豁作两瓣,割他一道血口,不长但深。胡自强滚到一旁,捂住脖颈,急促地吸吐。
褚晓伟脱身,屁股贴地朝后蹭,盯了地上人一刻,肿着面颊猛地歇斯底里:“你搞小男生!我搞老女人!一样的!一样的恶心变态!”
焦丽茹去按胡自强的伤,慌张地迭声喊:“伢伢,伢伢!”
“你就是贱!”褚晓伟捂脸逃上楼。
“伢伢。”焦丽茹绕胡自强一只胳膊到脖子,“忍忍疼,起来去卫生所。”
县郊诊室不麻利,清创缝合弄了蛮久,朝回走时,月色浑浊,浆出前路一层糙米的颜色。
没什么轻重缓急,走两步就停了,也不知哪门哪户,哪街哪巷,黑黢黢里就盏血红的灯牌亮着,写小凤宾馆。焦丽茹脸埋进手心哭泣。胡自强创口一突一跳的痛,他咬起牙关,拽她进怀里包住。出门急了,焦丽茹寡穿件水红的鸡心领羊绒毛衣,身子微抖,也不知道是不是凉的。他故作男人的沉默,她也不吭声,气氛焦灼又松弛。经这一役,胡自强瞿然有卓尔不群的得意。男人之于女人,总要在一次维护里搭构紧密关系,比她大,不及比她强。彻底的,他无可救药也心安理得地渴起她来。他手循过去,豁胆捧着她松软又湿两颊,寻着她唇,呢喃着吻下去。
片时间什么感觉?老实说是惊惧,与生理的反胃。结果那香气笼上来,他悬悬不坠,心中除了沉迷,就只剩了欢喜。
能说不是老天安排么?就势要了小凤家钟点房。前台小妹目光铆着焦丽茹,小妹水灵灵卜卜脆,理所应当地痛恨她:老女人还浪得很。
进房就纠缠到了一起。焦丽茹歉疚地始终哭泣,喊着天哪,不是,不能够。胡自强哪管她?他十八岁,他斗胆起来,是胆大泼天。他很快脱尽焦丽茹的衣服,俯首率先去吻她枣红的乳头。触上那一刹,胡自强也流泪了,他的吻一路滑下去,留下道湿湿的长线。第一次进入,他英武地抱坐起她,她厚重柔软,如莲里的菩萨。他痴傻地瞄她,将她微卷的披发绕上指梢,贯进抽离,顶得她弹跳。他喜欢又恼恨她喊自己伢伢,就含住她耳垂一啮。他咕噜说,安呢古,安呢古,安呢古......搞得太猛没弄套子,濒射的那刹胡自强要拔,被她挽留住,嗞地注进里面。焦丽茹汗涔涔的,陡地雪白得惊人。
她脱力地按着小腹,安抚说没事伢伢,我生他的时候,子宫坏了,也一起摘了。
夜十点的样子,铁轨上过了辆火车,巨龙贯过,鸣笛轰隆,携一股巨风,灌木烈闹地摇曳。兰舟柳亚东躲到一旁,紧密相拥,生怕对方被卷进,一路飞去远方似的。
像过年放炮,柳亚东没来由地兴奋,非要这会儿说话,扯着个大白嗓子:“你喜欢我么!”
“不知道!”兰舟嫌他脑子有病,“不要对着我喊!”
“倔——驴!”
兰舟红了脸,在巨响里喃:“安呢古。”
火车尾没进夜色,夜回归岑寂。
“刚说什么?”柳亚东吻他额头几口,蹲下去,揽着膝窝将他高高抱起,“不要说彝语。”
兰舟痴痴定定地看他。
“明天,我跟他们去雁湖,不知道几天。”柳亚东仰看他,“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
第30章
雨来了,整个儿县城泥泞起来。人都安排住进秀姑山下一间废弃的小榨油厂,厂四处一股浓郁的菜籽味。大破大拆前,家伙事儿准备得很齐全。柳亚东依次看一遍:一批长棍,几根铜管,三副柴刀,两杆自制雷鸣登。边上绳子黄麻袋管够。
人也不少,除开涂文,柳亚东见过的没见过的,熟的不熟的,高矮胖瘦十多号。涂文就说:都一家的兄弟,其他场子吃这号饭的,咱们属家大业大,你眼生不奇怪。
龙虎所谓的敷展狼性,柳亚东单看涂文一个就够了。他黄发剃掉推作青皮,他出言污秽心狠手辣,被安排领大局,老贾臭葱从旁协助。像过年要拜关公像,办活前晚图万事顺意,一帮人聚着吃了大锅的酒菜,食色性也,还叫了暗娼。
拉了电线挂上灯,榨油房里说热闹倒算不上,有人喋喋,有人沉默,有的埋头盯着锅碗苦吃,好像这是餐断头饭。软塌的塑料杯子盛上酒,你碰一下,我走一个,涂文又逐个把人介绍了一通。地痞诨名相似,骰子摇出来的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一拼就成了。牛凳,蚱蜢杨,小K黑B三角李,柳亚东半天也没劳神记住两个。他不言谈,寡喝茶不碰酒,潦草吃了两筷红油猪耳,就抱个胳膊一旁抽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