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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28)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06 20:32 标签:HE 轻松

  原来武校训练特别繁重,纯粹得很,一到熄灯像被照头闷了一棍,非特殊情况,从不会失眠。这阵儿才有这种成人式的“痼疾”,时常翻来覆去需与睡眠搏斗,时到半夜,手脚沉重,头脑却无比清醒。揉一揉眼睛,就盯一会儿窗外月色的一片皓白。偶然一偏脸,看见兰舟也是微微侧头朝向窗外的,他睁着眼睛出神,眼是静谧的两汪澄水,不晓得是不是想家。
  柳亚东有时候恍惚地想问他:船儿,你是不是也能幻听见火车的鸣笛?
  这次追一个木料加工厂老板的十万水,侯爱森说,他是小老板,生意蛮红火,但本人出过轨,最亏欠同甘共苦过的妻儿,找他本人,他有一万个理由哄骗你放他一码,废了他,他生意做不下去,咱们断了他生路拿不到钱是一样的。你找他的儿子。他儿子在河台中学读初二,寄宿,你只拿到他儿子一件贴身的物品寄过去,再不阴不阳问他一声生意好不好,他能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缴械投降,懂么?
  柳亚东渐渐明白这行的逻辑了,就是将是非观念一再淡化淡化。
  涂文拿两套县九中的旧校服给兰舟柳亚东,嘿嘿直笑,抖开说戏咱得做足!你俩要露馅儿,真给校保安逮着劈头盖脸顿骂多冤啊。
  真要说,兰舟穿上校服,长得比凌仔还要有点学生的样子,他自始至终没浸进来,一无杂质的眼睛微微一睁,像带着求知与思辨欲。自打五讲五美自打剔去了“仪表美”,全国校服一直往丑了做,不丑不纯净,不丑污校园,这狗逼理论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琢磨的。这套衣服是蓝白相间的涤纶料子,宽大的看不出一点曲线,四处都是磨损,脱线,还一道道黑红的笔印子。
  但这个颜色真纯净,真文朴。想想,做恶的人,身边有时候是需要一点这样纯真茁壮的形象存在,不是说猎奇,是惟其不能提醒自己世界的卑污,生命力的败谢,并始终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
  兰舟蹲下系紧携带,站起来左右跺跺,抬头望着柳亚东,有点懵然,有点局促,像他真是要去开学念书,而不是个黑社会的讨债队。
  “合身么?”他问,摸了摸鼻子,又扯了扯涤纶的裤子,“比龙虎的质量好多了。”
  “好歹一个县重点,次不到哪儿去。”柳亚东一时被吸引,定定地看他:“上衣大了。”
  “嗯。”
  “还挺好看的。”
  兰舟停了停,轻声说:“那我回头跟涂文哥说一声,叫他把衣服留给我。”
  兰舟用力按着袖口的褶皱,手法无比温存。
  “我跟他说。”柳亚东笑乐笑,“我这套给你呗,再添个书包。”
  兰舟说:“你穿肯定也好看。”
  “我骨架大一点,肯定比你合身。”柳亚东摸摸手边那一套,“但这又不是我的。”
  下午天儿还挺蓝,几朵软乎乎的白云,一阵寒得人牙酸的老北风。校服里面加了棉袄。俩人绕到河台中学后门,预备着翻墙进,进了小巷弄一抬头,发觉是条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后街,小吃文具烟杂店,一家游戏机厅。赶上下课点儿了,翻墙的翻墙,溜狗洞的溜狗洞,早放课的早放课,密匝匝的净是一码色的衣服的学生。男的三五结群,掏一块钱,买烟杂店一包唐僧肉跟无花果,甜就咸,分着嚼,末了一嘬油叽叽的手指头,美滋滋。一家馄饨摊儿挺喷香,支一块木牌,写两元一碗,吃的学生多得排队,塑料椅子不够坐,有的端着碗吃,有的女孩儿搂着合坐一个。有的在小吵小闹,揪着嗓子互骂,你妈/逼来你妈/逼去,指指戳戳,就不见撸袖子动手。
  围墙上画了些人,扬名立万的,鲁迅贝多芬一类。越过墙头看过去,几幢六层高的校舍排布,外墙淡黄陈旧,铜字写“明理笃学”;教室玻窗上凝了雾气,隐隐有读书声,更隐隐有粉笔磕上黑板的微响。墙头种了凌霄,主干蔓叶丛丛簇簇,弯腰投臂,绿得无比舒展。
  在两人的记忆里,这样的地方,陌生又熟悉得也像条旧巷子——得找很久,蜿蜿蜒蜒,曲曲折折,不知道能通向哪儿。柳亚东一声唿哨,摸了摸后脑勺,像排遣自己突如其来的窘促。
  进门挺顺利,没蠢兮兮往校保安眼皮子底下站,柳亚东拉着兰舟,跟着几个猫腰撅屁股的学生,钻了一处不大眼的狗洞。柳亚东揪了一个细溜溜的小个子,问他认不认识何源,小个子一瞄他俩校服,县九中,又看柳亚东眉眼凶恶不是什么好鸟的长相,心一明,心说怕不是外校混子又来寻衅。他怯怯问:三点水,源头那个源?好多叫这个的。
  兰舟给他一张一块的零票,补充说:初一二班。
  小个子一愣,看这个又文文气气,更纠结了,捏着零票说:我、我、我们班那个?
  柳亚东一乐:小眼睛,有一点儿龅牙。
  小个子猛点头:哎对对对!随即又皱眉说:他、他没招惹你们吧?
  我们是他朋友。柳亚东又添张五块的“巨款”,说:麻烦你帮我叫叫他,我在操场篮球架那儿等他。
  我们等会儿打铃上课呢。
  我们等到放学。
  哎求你们了,别打他吧!
  不打,真的。
  那我等会儿叫啊,你们保证不打啊?
  保证,保证!
  小个子揣好钱,欢天喜地又忧心忡忡地跑了。柳亚东最先开始笑,笑到弯腰咳嗽,兰舟也跟着肩膀直颤。
  笑完了,兰舟说:“要通风报信让他溜了呢?”
  “溜了算,跑得了学生跑不了学校。”柳亚东揉腮帮子,直喘。
  兰舟识相地给他顺背:“告老师咋办啊?”
  柳亚东停了一阵儿没说话。过会儿直起腰,说:“船儿,我一穿上这校服,就有点儿什么都不用特别怕的感觉。我犯多大过错,学校总不会为难我,总不会要我俩命,你有这种感觉么?”
  兰舟额头贴过去,和他相互抵着,虚着嗓子说:“你跑吗?”
  嘴唇都快碰一块了,柳亚东心惊肉跳,肩胛都忍不住地揪紧起来。他瞪着他,摇头:“不敢,我不想胡孙儿送死。”
  兰舟摩挲着他两颊,手指凉丝丝,“别管他。”
  柳亚东怔愣。
  “也别管我了,各活各命。”
  柳亚东一拧,挣开脑袋,手摸额头,顾自地乐,“疯了吧你,傻船儿。”
  双杠上空荡荡,坐上面搂着膝,能晒到一点暖融融的太阳。站得高些,视界范围与之缩小,天顺眼侧坍滑而下,离它也似乎更近一点。没山可看,失去了那些连绵流动的波线,也是一种寂寞。柳亚东把包卸到怀里,拉开拉锁,掏出来一双簇新的鞋。浅蓝软底儿,鞋面是软胶拼网纱,印了一撇一长捺。柳亚东捋顺纠结的鞋带,弯腰比对兰舟的脚,冲他说:“你试试,三十九码,对吧?”口吻一下子挺沾沾自喜。
  兰舟拿过来左右翻看,一按鞋头,柔软得不可思议。“我的?”
  “今天几号?”
  “阳历二月三。”
  “明天呢?”柳亚东追着问。
  兰舟眼睛都笑弯了,又有点不好意思,”阳历二月四。”
  “是什么?”
  “我......生日。”
  柳亚东弹他一个脑瓜蹦。
  河台中学下午近黄昏,一两个班级在操场上上体育,柳亚东再熟悉不过的钢哨一声声吹响,比武校的哨音少了太多刚狠,温柔得像首曲儿。学生们举胳膊抬腿,懒散拖沓,跟着调子跳操。兰舟站在双杠下面,攥着裤缝,有点儿不敢踩新鞋。他低着头,踩着草皮一步步往前迈,慢吞吞的,实则是绕着双杠打转。柳亚东手托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看他。鞋在脚上特别好看,蓝色合衬他性格,大小也刚刚好。兰舟仰头,忍不住地高兴,瞳孔映出一圈淡金色的环:“底子特别软。”
  “舒服就行。”柳亚东蹦下去,拍了拍一身草屑,“不然也可以换。”
  兰舟低下去系鞋带:“我先脱了吧,等——”
  柳亚东从背后勾着他,喃喃:“船儿。”
  兰舟背上一片温热。他僵死在冬日残阳里头,他不敢动弹,凝视鞋尖,揪紧他衣摆。
  “我好像喜欢你......”柳亚东收紧手臂,凑在他耳垂边,既痛苦难耐得咬牙切齿,又坦然得于心无愧。柳亚东有种极度的失落,兰舟成年了,于他,近乎是一种抛弃。他才迟钝地知觉,他对他依恋得这么不单纯,这么独断,这么有深意。


第18章
  冬天必吃羊肉,开胃健力,暖中补虚,不尝一点那个腥膻的味道,好像白寒了一个严冬。
  涂文状若扛枪,抬回来一只山羊腿,腋下还夹两头黄芽白,手托着一块儿老豆腐。他进屋甩掉鞋,拨拉黄毛,冲里屋嚷嚷:“越来越多糊弄事儿的了啊!还他妈有拿条跟我羊腿抵债的。”侯爱森从里屋探出头,看清以后噗嗤一乐,挑眉问他:“抵了多少?”涂文嘘了一声:“我看还挺新鲜,免掉他二百五。”
  侯爱森拾一根扫床笤帚飞快地丢过去:“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
  回来的时候,际线已吞没了太阳,深蓝色漫漶上来,技校宿舍长街的灯,逐盏地亮。柳亚东捏着本该在何源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翠玉豆荚,举高在灯下,闭起一只眼,细察其丝丝缕缕的纹理,不去想夕阳里那男孩儿跌倒在地时,那一张青紫惊惶的脸。
  豆荚寓意耕耘收获,他又做一件混球事儿,扯了谎,打了人,耍了狠,抢夺了无辜者拥有的祝颂,往恶人的狼藉位置又多走一步。
  他以后能告解说,我命不好,迫不得已啊!但柳亚东是蔑笑在心里了:哎,一桩一件,哪个不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你怪命?你怪怂吧。
  可所做一切和兰舟一起,他心胸中又含着一股滑稽的悲壮。
  他停下来,扭头看兰舟。
  青春不长久,你让他这会儿坐下来冷静点,好好说说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儿,他也只能给个羞惭惶惑的脸,挠头回答说,我真他妈的不知道啊,我昏头了。他一刹那的感情拔地而起,滔天的浪一样,裹挟了他所有的疑虑,他在其间簸荡,所有没看清的东西,都成云雾迷蒙的情不自已了。他那会儿就觉得,不想离远一个人,想要保护一个人,企盼他笑,他的温存,乃至对他怀有性的幻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说迷恋也是成立的,和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关系不大。具体到哪一种?多深了?这不一定,也不妨碍。他短途的奇旅到站也快——乘务员戳他,喊哎——兰舟扭头,神容惊诧,目光失措。他蠕动着嘴巴:“什、什么?”
  潮汐褪掉,什么都洗刷不剩,岸上的人环顾四周,会觉得比最初还寂寥空阔,还茫然发窘。柳亚东哑然,从梦中幡然惊醒,失去了万马齐喑的底气,他停住了,但没想好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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