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43)
梦雅是张长脸,静静喊她“大马”,买她钟的按摩客相对就少,得亏是性格温吞脾气好,有的人就迷她那挂。她朝柳亚东望望,解释说:“丽茹姐不提了么,说邵老板招了三个武校的。”
“哎,我当是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叔呢。”静静笑得贼兮兮,“怎么这个这么嫩?”
梦雅叹:“越小越好糊弄,你跟他说这是个好出路,他就巴巴地信了。”
静静飞白眼:“你别跟我这儿老气横秋的教育人!烦死了,你就是个鸡,说屁的你说。”
小雅很小,年初满十七,她骗焦丽茹说她二十四,丈夫是得病死的,生下来个黄口小儿要养。她诉说得极动情,一副心如死灰要上吊的样子,焦丽茹信了她“凄苦”身世,不知为什么地共情了。她柔声劝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学按摩,不用上钟,说你一个做妈妈的,最好能干干净净的。结果是小雅她自己钻进上钟的小姐堆里,屁颠颠跟着按摩客上了二楼的标准间。她手段纯熟有一套闺帷秘笈,倒搞得嫖客沉迷陶醉得很。她谎言很快被识破,焦丽茹倒没怒,反倒说你有你的命,你情愿就最好,不要后来后悔了再骂我是个毒鸨母,我是劝过你的。她冲静静眨水亮的杏仁眼,眼影的磷粉扑簌簌往下落。她喷出一嘴粗俗:“你个烂婊/子,看见帅的带把子的就想扒,跟狗一样渴!”
静静踩着细高跟冲过去,掐她小笼包似的奶/子,“说谁狗?你才狗!”
小雅嘎啦啦地笑着尖叫,撅着屁股蜷起背,更高声:“谁骚谁浪谁是狗!哪个当年舔着脸想往邵老板床上爬,结果!人家柳下惠转世,根本就——唔!”静静猛地捂上她的嘴,扬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来了几下。小雅挣扎踢打,往静静腿间的密林峡谷里戳。
“哦哟——不要闹了呀,丽茹姐看见骂死你们。”梦雅上前分开他俩,四处瞟。有人来问她话,她马上堆笑说:“对的对的!您里面请。”
静静一拨拉头发,朝胸脯按按,又瞥柳亚东:“不知道是不是个童子军。”
“怎么可能。”小雅眯眼笃定道,“在我们乡里,他这个个头的男伢伢孩子都满地跑了,说要还是童子鸡那八成是装!你看他裆嘛......那么鼓鼓一包,肯定色得很!他还他妈的能搁着好枪不用?鬼扯咧。”
静静挑眉抛飞眼:“那也不一定哦~”
小雅回抛:“你去试试呀~赌你那根串玉的手链子。”
“赌就赌。”
柳亚东一直在看也穿着西装,正站散烟的老贾身旁不语的兰舟。柳亚东眼前的掠过的人络绎成阵,有的是小老板派头,腆大肚子,夹小皮包,说话宛若敲锣放炮,有的脸粗糙黯淡,目光凶厉,隔着衣服都闻得见血味,有的缩颈屈膝好像被人阉过,眼珠子乱转,逢人都要伸手去握,满脸挂笑。愈往深去人愈胆小,觉得阴谋阳谋四处都是。柳亚东莫名心生疲怠,就一迳往嗡扰的人群外缘退。眼前是密匝匝的头,满鼻子烟味,他跟兰舟,也就几乎隔了一条银河那样宽。
兰舟穿西装不像他那次穿校服,明摆一副“我不自在”,看的人更觉得不自在——什么玩意儿?偷你爸的吧?他像小矮驹配了副威风凛凛的好鞍,你都心疼,觉得他就该慢悠悠地在雨露里嚼草小憩,凭什么非让他往战场上杀。老贾伏在兰舟耳边吩咐了几句什么,兰舟快速地点头,柳亚东听不清,他郁闷心焦又表现不了,就挠头小声嗫:“妈的。”
“小帅哥。”
屁股挨了一记,柳亚东猛得朝前弹。他一扭头,是张笑吟吟的脸,年纪不大
“哎,我怎么没在金鼎见过你呢?”邹静静往他下半身瞥,问:“你老家哪里的?我叫静静,安静的静。”
柳亚东一端详什么,别人会觉得他眼神很深,有一种凛然的样子,搞不好会招架不住。邹静静心一蹦,咧开嘴,不伶牙不俐齿了:“噢,那个,我、我是......”很偶然地,她不想告诉这男的说,噢,我春水堂坐台的按摩小姐。
柳亚东一顶鼻尖,“老家在素水边上,八百里镇田家村。”
“八百里镇?!”惊喜道。
武校不是说没有朝柳亚东的示好的,他桃花好而不自知。武校纲纪严苛,男女之间一旦有情啊爱的苗头,基本逃不过一套油条五指山,那跟旧时代乱棍打死奸夫淫妇没什么区别。但喜欢这东西,阻拦是没有用的。有人冒挨打风险替柳亚东打好食堂饭,有人攒零用买烟塞给他,有几张红扑扑的女孩儿脸老在他眼前乱晃。柳亚东对“女”迟钝成了头大野猪,散打班里有人提醒他说:“哎操!装傻呢?有人喜欢你呗。”他愣一张汗津津的脸,摘掉护头问:“谁个?”他心还是蛮清高的,不是轻易会把羞怯吃惊变成喜欢的那种人。他那时更加少言,更不笑,他求哪个女的也别喜欢他。有病吧?我一个没爹没妈的种,你图什么呢。
兰舟那是意外,他自己还懵呢!
柳亚东看她一张惊喜的浓妆脸,笑了一下:“......你也八百里镇的?”
邹静静往前站:“对呀!我岘庄的!”
“那挺近的。”老乡见老乡,柳亚东倒不至于泪汪汪,慨然却慨然。他随手比了个方向,说:“雁湖过去,往南五里地就是岘庄。”
“是呀!挨着秀姑山。可惜说广东老板买了地皮要盖度假村,秀姑山一半都给资本家挖空了。”
“这我不清楚,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邹静静自然邀请他说:“那以后过年咱俩可以一块儿啊!搭伴嘛!”
柳亚东沉默。邹静静才想起自己的企图。
砰砰砰!人群里一阵欢呼,涂文带人朝天放了几管斑斓的纸筒,无数纸带漫散开来,缓缓垂落。哗哗哗的又是一阵鼓掌。兰舟拿了一根点燃的烟要去点红毯尽头的千响挂炮。邹静静还想朝柳亚东再问什么,却看他已经朝前走了。“等下再说。”柳亚东朝红毯那里小跑,他接过兰舟手里的烟,一声不吭地替他引燃捻头。鲜红的鞭炮碎皮霎时四处迸溅,一街是响亮的劈啪声,阴谋阳谋全罩了进去。挂炮之后是烟花,带尾的流星咻地升空,绽开巨大的一朵。所有人仰头沉浸进美里,而短暂地没有了善恶的区分。
一团蓝灰色的硝烟,兰舟拍打身上的碎皮问:“那是谁?”
“谁?”柳亚东摘掉他头顶的一片。
兰舟朝邹静静抬下巴。
柳亚东停了两秒,嘿嘿一声。兰舟说你有病,笑什么。柳亚东故意说,你管呢。他趁乱低头想再亲吻他的嘴巴,给兰舟扭头闪掉了。
金鼎重建,钱自然是文琦荷包里掏;建成,他也自然要赏脸来。只是他社会地位今非昔比,早不是海南那个磨苦心志,一屁股债的商海残渣,露面儿,秉承一个低调、低调、再低调,于是他来素水开的是辆老款凌志,身边只带两个下属,腰膀精壮,也可以叫保镖。
承续在南方艺专读书时养下的兴趣,文琦蛮喜欢摇滚,“魔岩三杰”里他最爱张楚的吟游气质,逢来金鼎唱K,他必要摩拳擦掌点一首《姐姐》。他如今剪掉半长的头发,年长得眼窝内陷,举着话筒觑起眼,还真有点儿张楚的样子。邵锦泉推门,他正唱到“只是想人要孤单容易尴尬”,嗓子浑厚,音不是很准。——音准应当不是摇滚的束缚。
文琦相貌不张致,战场上拼过命的,定规的秃头啤酒肚他没有,身上有股落拓的味儿,乍见一面很难说他是个老板。其余客人安排妥当,邵锦泉手拿一瓶玛歌,静立门口等他唱完,接着轻轻地鼓掌。文琦撂下话筒,一声啸音,他扭头一耸眉:“哟,琳枫。”
邵锦泉关门,朝他比了个噤声,示意别喊这个。
文琦臂一抬:“小刘小杜一直跟我,都不是外人......哎好好,不喊,还叫你锦泉。”
“邵锦泉是早都听惯也喊惯了,你说莫琳枫,乍一听我都不晓得在说谁。”他从皮茶几儿抽屉里拿出两只干净的高脚杯,不知道叫小刘还是小杜的,心明眼慧地弯腰过来开软木塞子,“再过过,我自己都不知道莫琳枫是哪个了。”
“名是什么?代号呀。你重起一百个名字,再忘掉一百次,你都是你。”
玛歌93年份,黑如墨,酒质厚重顺滑。邵锦泉端起一只杯子,扑鼻是黑莓的味道。“您这些年书没少读,一开口就这么思辨。”
“去你的。”文琦知道他是说反话,端另一杯和他碰,走起路来微跛:“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承文老板吉言。”
文琦妻儿在潮汕,自己则常驻北京广州,投资全国遍地,基本一年见不上什么面儿,也就貌合神离。他这人色得不甚明显,口味又刁,不是逢个猎物定要捕获到手的那挂。他有钱有势,并不迷恋上床,年轻漂亮又加主动的莺燕不少,焦丽茹都是他彼时的床畔知己之一。他从容游曳其中,当做识人的手段,日渐习焉不察,又发觉男女其实都可以,文静话少不缠人就好。邵锦泉前年见他,他身边是个重本生物系的男学生,一双麋鹿般清粹的眼睛,看他时饱含崇敬和依恋。邵锦泉吃惊,私下里笑谑,问,怎么办的?这孩子家穷?砸了多少真金白银才拿下?文琦眼畔褶皱深密,佯装无辜。他仰在皮椅里冤枉呼道,琳枫,你知道我的呀,我是从不拿钱买那号事的。来则来,去则去,你怎么就不信我跟他惺惺相惜,他是真的爱我呢?邵锦泉不再问,只是半年后再见他,大学生就不在了。
以为是关系断了,结果文琦抚着根深松绿的钢笔神容怅惘,也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大学生的东西。他说,我司机开车去他学校接他到酒店,被他同学看见跟踪了,拍了照片,结果论坛上传得沸沸扬扬,他大学那个出疯子的地方,我还没察觉,他药就吃过了。没救回来。我从来没在医院守过人,我母亲出老殡都没有。这是场痛苦畸形的关系,邵锦泉不知是该说情深不寿,还是命数无常。
再后来要么是有男有女更迭频密,都温和寡言,有一双麋鹿般的眼睛;要么就空捞捞的,跟他一样像个老僧。
近半年,文琦没有女人,也没男人。
“我到下周回。”文琦说,“跟你去看雁湖的地。怎么进度?”
“书面图纸批文给到了,书记去量,按4.8一平米给土地费青苗费,坟头按五百一座补,带头迁了一部分,还好些不让量,更别说推了。开山队也叫停的,镇里人集结到政府信访,装模作样来了一批人,下了份答复意见文件,意思情况不归属他们,人就走公不通走私,有个一耙犁开了工程队长的瓢,人还在铁路医院,我才安排人给做了CT,说没大碍还不见得,脑子里面一块淤血,得开颅做手术。那头暂时停着,听凭你说。”邵锦泉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