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62)
易情大感意外,原来师父还会想到给他筹措一场接风洗尘宴的么?而且天穿道长果真改不了随便收徒的性子,易情怀疑哪怕是在道旁随性捡只猫儿狗儿作门徒,她也会照收不误。
秋兰在他身旁掰起了手指头,哈喇子垂到了地里,“我瞧他们在后厨里忙活,捏怀山药丸子,切绵白糖馍,咱们今夜就能吃上了……”
脑海里浮现出香飘四溢的美味珍馐,易情听得心动,近来他日日吃汤药吃到饱,确是想尝些甜口的玩意儿。
“在哪?你带我出去罢。”易情说,却仍窝在丝衾间不动。
秋兰叉起腰,嗔道,“道士哥哥,你不从榻上起来,我怎的带你出去?大伙儿都在堂屋处等你,要你用自个的两条腿走过去。”
“我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破洞,那才叫有鬼。”易情慢吞吞地下榻,又突而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道,“这样罢,秋师妹,你走我前面,我跟着你出去。”
听他叫自己“师妹”,秋兰便同入赘了一般心花怒放,意蕊横飞,当即道,“成呀,只是道士哥哥,为何要我走在前?我才来天坛山些时候,对这儿还不如你熟。”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因为出去的一路上尽是陷阱,我要师妹替我挡着凶险。”
秋兰却不发恼,反而眉飞眼笑,挺起胸脯:“道士哥哥要躲我身后,便尽管躲,哪怕前头冲来头大山猪,秋兰也替你拦着!”
说走便走,易情翻身一跳,撞跌了几摞籍册。他疑惑地四望,岩洞里到处都不见祝阴的影子,这小子究竟去了何处?昨夜里,他隐约觉得有人轻身上榻,背对着他躺下,气息短促而微乱,那大抵是祝阴。
还未走几步,秋兰却先惊叫起来了,“道士哥哥!”
易情不知她惊叫甚么,却觉她的两眼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胸前。低头一望,却觉胸口依然刺痛,见得大襟已然敞开,寒风从襟口直灌进来。
结痂的伤口边,发红的印子如蛇游走。
那似是某种细索的压痕,仿佛昨夜曾有人用绳索将他紧缚。
——
从祝阴的岩洞里出来,走下石阶,已然是正午时分。易情缩在秋兰背后,将蒙眼、堵耳的布片取下,又塞回袖里。这回出岩穴可谓有惊无险,他谨记着祝阴告诫他的话,将为杀灭妖鬼布下的陷阱一个个绕开。
两人踏着满地树荫里的光点,走到了后厨边,只见得低狭的土屋里满当当地塞着几个人影。生得同个肉球似的胖老头儿躬着身,在把着火筒往灶台下吹火。天穿道长垂着头,用刀削着锈样的山药皮。
迷阵子将熬出的金黄糖稀盛进碗里,余光瞥到他俩来了,抬起头懒洋洋地叫道:
“师兄,姑娘,晚膳得忙活好一阵。你俩也来搭把手罢。”
秋兰忙不迭点头,小鸟似的钻入后厨里,挽起衫袖。她本就是农家姑娘,干起活儿来更是得心应手。易情闲得无事,也随着他们一起烧油锅,炸馍条。
胖老头儿吹毕了火,又从树底下的鸡笼里抓来一只雉鸡,准备拿菜刀割了喉咙放血,那雉鸡咯咯直叫,扑腾个不停,挣脱了他的怀抱。微言道人捉不住,在后头手舞足蹈地追赶,累得气喘吁吁。
易情看不下去了,放下锅耳,从砧板上拎起菜刀走出后厨去。他一伸手,便将那雉鸡的脖子提在手里,又干脆利落地一刀砍下,鸡血如泉涌出,正恰泻入瓷碗里。
微言道人愣愣地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道:“瞧不出来,你小子挺……”
“挺甚么?”易情低着头给那雉鸡放血,“挺会杀鸡的么?”
胖老头儿露出一口白牙,“挺利落的…还不如说,心狠手辣!”
“对一只要下肚的鸡,要讲甚么感情?”易情无奈,“道人,我替你宰好了下肚的吃食,你怎地反怪我心狠手辣?”
微言道人摇头晃脑,“哼,你不知道,老夫每回吃一只鸡,总要斋戒三日的。动一筷便祝祷三遍,秉持慈道!”他不以此为羞,反洋洋自得,教易情无言以对。
老头儿又喋喋不休道:“可真是件奇事,你爹娘取你的名儿时,为何要叫你‘易情’?我瞧你小子给老夫的黄符上画鬼脸、往药葫芦里撒尿时倒挺无情的,都将老夫折腾得折寿啦!”
他说了这话,却见易情脸色黯淡,抿着口沉默不语,顿觉自己方才所说不当,讪讪地住了口。他知道易情是幼时天穿道长从山下捡来的,可易情一直对在那之前的岁月缄口不言,仿佛那是一段难堪的过往。
易情将鸡血放尽,放下了无生气的雉鸡,到河水边洗手。血丝从他指间游走,像绵延的红线。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给我赐名的那人是怎么想的。”
他轻声道。
夜色染上天际,月盘光皎如水。堂屋里点起了灯盏,金黄的糖馍、熟烂酥脆的熏鸡、圆滚滚的山药丸子摆满桌台。无为观里的日子清贫,鲜少有吃得好的时候,于是众人聚在桌边,攥紧碗筷,个个眼放馋光,涎水横流。
易情忙活了大半日,肩脊有些发酸,寻了张马扎坐着,却见得窗格子里似是闯进一个影子。
他疑惑地站起身,往中庭里一望,却见祝阴站在如墨的夜色里。
这小子今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又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眼前。易情心里疑窦之情翻涌,踏出槛木。
夜风幽咽,叶上滚着的水露如珍珠般泛出清光。祝阴一袭红衣,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伫立在月色里。
“…师兄。”
见易情走出堂屋来,祝阴微笑着唤了一声。他今日未束发,乌发垂散着,脸色如雪般惨白。
易情有些发愣,半晌才开口,“祝阴,你站那儿做甚?今夜师父说咱们要聚一聚,欢迎秋兰姑娘上山,也顺带吃顿好的。你别光站着了,入屋来同咱们一块儿吃罢。”
祝阴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师兄,你恨我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易情却从其中听出来一丝沉重意味,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
“不恨,恨你作甚?人有七情六欲,为何要叫一个‘恨’字平白占了我的心房?”易情说,“而且,你还没做甚么叫我记恨的事儿。”
“可我恨师兄。”祝阴缓缓地道,“明明师兄也没做甚么要祝某记恨的事,祝某却不得不恨。”
怪不得这小子对自己做了颇多坏事,原来全是心中带恨。易情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叉起两手,说,“那我也管不着,毕竟你的心全由你做主,你要爱要恨,又与我何干?”
祝阴只是向着他笑。易情仔细一望,却发觉他面上有未涸的泪痕,泉滴一样的水光泛着,愈发衬得他的笑容虚渺苍白。那是为谁而落下的泪?易情不由得想道,反正不会是自己。
“祝某应对师兄如何是好呢?您是曾铸下神迹的文易情,还是山中阴气生出的小妖物?您究竟还有几副样貌,要教祝某困惑到何时?”
易情说:“我是文易情,是妖鬼,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神仙。”
祝阴似是对他的答案感到愕然,良久无言。
有细细的雨点落在脸上,易情抬头一望,下雨了。他正出着神,却听得祝阴说:
“师兄可还记得,祝某曾与您说过,会还一命予您?”
“是,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