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12)
(十九)芳香与时息
将大司命送往荒渊的日子到了。
金光道上舞草摆荡,芳桂飘香。囚车辘辘而行,几条戴着笼头的游龙引着车子,穿云驾雾。两列金甲天将严守道途,灵鬼官把持外围。星官们藏在琼楼上,伸出眼来幸灾乐祸地偷瞧这光景。
他们望见有一囚衣少年被拘于车中,脖颈被缚,只能跪坐。血从车板隙里滴落,像开了一路红梅。那少年曾是在天记府叱咤风云的大司命,高居万人之上,如今却弱如扶病,奄奄一息地被架在枷板间。
“喂,咱们这儿有臭鸡子、烂菜叶么?”连索星官欲落井下石,喜孜孜地问道。
内厨星官正坐在条椅上,大嘴嘬着一碗醒酒鲭汤,嘴窸窸窣窣地嚼鱼骨头。闻言,他嗤之以鼻道,“咱们天宫里怎会有那种玩意儿?供到太上帝面前的皆是八珍玉食,有发臭的玩意儿,咱们都会被乱棍打出天门……”
“可惜呀,没件好礼送咱们的大司命。”有星官嘻嘻笑道,“入了荒渊,连臭鸡子和烂菜叶也吃不着啦!”
千百只眼将讥嘲的目光投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众人嬉笑欢谈,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日头明晃晃,金灿灿,仿佛一簇燃烧的火,悬在大司命前方。大司命虚弱无力,只觉自己仿佛被悬于钩上的死鱼,浑身被烤得焦干。层叠飞云仿佛女子髻鬟,金光道一直蔓延至云海深处,那里仿佛藏着一片幽暗。
大司命想,那应是荒渊。
荒渊是一去不回之处,哪怕是神明也会被其吞噬。那里是一切生灵的末路,也将是他的葬身之所。
忽然间,囚车突而一颤。
大司命猛然睁眼,驮着囚车的游龙张口长嘶。他们本在金光道上前行,底下的云却忽而散去,露出一道如狰狞大口般的裂缝。
囚车开始下坠,像箭一般穿破层云!金甲天将们方才发觉不对,蚁聚至云边。天将们大叫:
“云怎地裂了?快禀天福、阁道星君!”
“这两位星君昨日吃酒吃得兴起,今儿醉得糊涂,一时请不来……”
天将们听得语塞,终于,有人吼道,“追!先去追落下去的大司命!”
金甲将们操起矛戈,踩着祥云下游,伸手去够那囚车。有天将望着那裂得齐整的云,忽而醍醐灌顶,惶然道:“这云不是自个裂的,是有人事先劈断了此云!”
一时间,九霄之上乱作一团。游龙的缰绳被撕裂,长龙们惊叫着飞开,囚车急速坠下。金甲将大喝:“灵鬼官!一齐去捞那车!”
无数金甲将与灵鬼官蹬着祥云冲破云海,在天穹上划出鸽羽般的雾痕。天光敞亮而泻,他们满面胀红,冲向坠下囚车。
囚车坠得太快,像有一只手在下方无形地牵引。灵鬼官稀稀落落地追来,金甲将们高喝:“灵鬼官为何龟缩在后头?龙驹何在!”
一玄衣灵鬼官穿过纱帘似的云雾,面容俊朗却苍白,那是白石。他咬牙道:“龙驹大人今日有要务加身,未至此处……”
忽然间,像有一道霹雳划过金甲天将脑海。押送大司命这等要事,龙驹竟未前来?
朝圣楼檐上,一个影子迎风而立。
银铠沐浴着炯炯日晖,魁岸的男人引起槐江山神牛角弓,搭上铁镞箭。浑身的肌肉也如弓弦一般绷紧,龙驹向着金甲天将射出一箭。
这一箭犹如蛟龙出海,像獠牙般咬破天际。风剧烈地向四方奔涌,前去阻拦囚车的天将们仿如絮子般被刮开。箭镞刺在了栅笼上,将其深深扎下九重天,落往人间。
龙驹收起弓,远眺着那坠落的神明。
前一日,他先用降妖剑将云层劈开,凿穿九重霄,留下一个空洞。他知道那神明眷恋着人世,甚而能为凡人承受如山如海的苦难。荒渊不应是那位神明的去处,神明生于凡世,便该让其归于凡世间。
“大司命,”男人闭上眼,笑着喃喃自语,“您曾助卑职实现一个心愿,如今却是卑职助您心愿了却之时了。”
囚车疾速下坠,天穹亦在急促变幻。大司命用力睁眼望去,只见映入眼帘的起先是鎏金似的成天,一眨眼便入澄净如水的沈天。咸天昏黑一片,云层上散落无数枯骨剑戟。廓天是亿万云彩组成的城墙,垛口、角楼清晰可辨。凡人难攀的霄天展露眼前,他正在越过九重天,跌向凡间。
囚车散了,木片、铁屑像雪花一般飞散。他咬紧牙关,拼力动用宝术。兴许是由于吃了一册天书,他动用起“形诸笔墨”的宝术仍得心应手。
墨迹游散,像几只燕子叼住他的后襟,教他在空中险险漂游。可宝术用不得多久,大司命便已力尽。
朝歌黎阳,山中。
明净天穹下,有一灰土满身的人影一瘸一拐地爬起。树枝被拗折一片,七歪八扭,他浑身皆是樟木叶子,囚衣凌乱。大司命披头散发,仿若乞儿。
他在河边洗净了头脸,用墨术画出素袖羽服,穿在身上。被打作妖躯后,他使起宝术来大不如前,回回皆要付出代价。这回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血肉,大司命养了几日的伤,方才拖着步子下山。
他一路行乞、用捡来的黄草纸作画卖钱。没有墨,他便去山里拣石头敲碎,用石粉、炭灰权且画画写字儿。有一回要用到朱砂,他割破了手,用自己的血来画。
在九霄之上时,神明们对他冷讥热讽。在红尘之中,他却遭凡人白眼相加。他风餐露宿,过得似个叫化,有人拾起泥巴,在里头包着石头砸他。有人故意伸出腿脚,来绊他的路。洗净面上尘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对旁人带笑逢迎,常有人嬉笑着前来逗弄他,问他是不是贡院街里卖身的小唱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司命攒够了铜板,背着褡裢慢腾腾地走向金陵。
他雇不起车,便只得凭两条腿走去。漫山枫叶鲜红如火,像烛龙的鳞片。天愈发寒凉,走在山路上时像浑身浸透了井水。
不知走了许久,眼前出现几个炊烟袅袅的村落。大司命走入内去,用铜板换了捆稻草。夜里枕着睡时,他听见有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尖尖细细的,像个妇人的声音:
“老爷,近来您便莫去真武寺里进香啦,那儿最近有精怪出没,又有匪贼剪径,不大安宁。”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地道:“放你娘的狗屁!给仙人进香,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若不去点香,那神仙在天上饿死了,那我先前供的香火钱不都打水漂啦?”
“唉,老爷!”妇人的声音又尖了些,似剪子般戳进耳里,“您是不知那精怪厉害!又嘬人血,又啃人肉的。您要是碰上了,虽修了下世的福气,这辈子却断然是无福可受,无命再享啦!”
大司命闭上眼,杂嚷的人声渐渐远去。凄静的星光里,他默念着一句话: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翌日,他启程赴往紫金山。路上下了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似未曾作画的素纸。不知走了许久,前头飞扬而来一辆骈车,马蹄蹬得飞雪四溅。大司命停住脚,却见素白的雪地里蹿过一道红影,一条小蛇溜到道中央,竟张开一张没牙的口,口齿不清地叫道:
“打劫!”
骈车未停下,车轮缘却碾中了蛇尾。小蛇尖叫起来,叫声像刀子一般划破朔风。它似一条鲤鱼般在地上弹跳,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红肿的蛇尾举起,凑到嘴边嘶嘶地吹气。
大司命在树影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看着小蛇朝着远去的马车吐唾,看着它垂头丧气地爬回道旁。看着它张口咯吱咯吱地啃着冰雪,又冻得呸呸吐出。它愈来愈虚弱,渐渐只有进的气,出的气却少。它只有巴掌一般大,瞎了一只眼,爬得歪歪斜斜。但他知道那是烛阴,是风雨是谒,衔烛照世,无所不能的烛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