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27)
他想起十年前,灾荒降世,天坛山众人曾惨死于自己眼前。
七齿象王却哈哈大笑,“十年前有凶年么?侄女婿,你别含血喷人呐。召鬼王一事,与凶年毫不相干!”
易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仿佛两柄利刀,刺穿了虚伪的诳言。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十年前他沥尽心血,便是为了阻止夺去世间众人性命的凶年。而如今有人却要重蹈覆辙,将天下置于祸乱之中。
“世上铸神迹之道甚多,为何你要执着于召出鬼王?”
易情忽而厉声问道,却因牵扯到背上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浑身发颤。他忍着痛,怒火烧得更甚。
臃肿男人望着天,慢慢地道:“因为卑人…想教天廷知晓、要他们震动。”
“想要那群天廷狗官知晓,在鬼王面前,他们屁都不是。左不正能杀鬼王,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而教养出左不正的卑人,又要胜于这天上天下的任何一人!”
易情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是想说,你不信神,只信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人世搅得一塌糊涂?”
日光落在湖面上,像闪烁的碎银。七齿象王摇头,龇牙笑道:
“不,卑人不信人,也不信神。”
“卑人只信自己。”他说,“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树影朦朦胧胧,透过花窗映过来,像一副装裱的水墨画。阴暗的天幕下,一切都像笼罩在云烟里。易情长长吁气,将痛楚暂且压下,忽而睁眼道:
“姑丈人,那我便来同你打个赌罢。”
“打赌?”
“不错,你不是在颍州里扬言,你曾是天廷灵官,若是赌胜了你,便能将胜者荐入天廷么?”
七齿象王深深地看了一眼祝阴,只见那红衣少年似是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蹲在湖边,用石子儿掷着假山玩。
“是啊,确有此事。”七齿象王望着在苔岩上迸溅的溪流,缓声道,“卑人曾设下过许多场赌局,可无人能胜过卑人一回。”
无数人为升天名利,不惜赔上性命,也要与他一赌。可惜历经千百场赌局,依然无人能打败他。
浑身水漉的白袍少年道,“那咱们便来赌一场罢!”
七齿象王徐徐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少年。他虽身负重伤,腰板却挺得削直,像一道不屈的雪峰,气魄直插云天。
“赌甚么?”
“我只会赌一个结果,”易情说,嘴角弯起讥诮的笑,“那便是‘你输,我赢’。”
“我赌你绝无可能铸成神迹,也全然不能再踏天磴。要立下神迹的人,”白袍少年用拇指点了点自己,“是我。”
寒风拂过,将朦胧烟水在湖中铺开,天地像笼上了一层白纱。七齿象王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那卑人便要赌相反之事!”
“卑人要赌,尘世间铸得的神迹定会花落左家,你小子空有名头,可绝铸不成神迹,一辈子也不可能!”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七齿象王挥手,几位仆侍从游廊的一头转出,捧着盛牛血的骨碗上了前来,将碗放于他们二人跟前。两人站起,神色凝重,仆侍们抬来方桌,摆好神位、蒲垫,两人各自发了诅誓,道:“今日神判,胜者为王。不遵诅誓,存殁俱殃。”这样便算是在太上帝前立下誓了。
两人捧起骨碗,七齿象王问道:“赌注是甚么?”
易情说:“既然是事关升天的大赌局,赌注不能太轻。就赌性命罢。”
象王听了,神色沉重,却也点头。下凡间之后,他不曾输过,因而也不觉惧怕。易情则颇为轻松,不过是一条性命,过后他向天书赊了便是。
待立罢了誓,赌局便算得成立了。易情伤势恶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撑着地,气喘连连。一旁的七齿象王则从容起身,将手上的玉扳指又转了一转,道。
“咱们的赌局,是从现在开始么?”
“是…是。”易情齿关打颤,艰难地道,“在太上帝面前立过誓后,便算得开场了。”
七齿象王背着手,笑意渐深。
“噢,既然如此。那卑人便赢了。”
易情倏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七齿象王险恶地笑道:“赌局的内容,不便是让对方铸不得神迹么?那卑人现在就将你送往黄泉,留你在地底慢慢立神迹,不好么?”
痴肥男人一挥手,上百道黑影便如群鸦般从廊顶跃下,廊柱后转出一列黑衣人。左氏家臣齐整地排开,连弩强弓已然对准正跪坐于蒲垫之上的易情。
七齿象王笑容和蔼,摩挲着下巴,“侄女婿,今日早些时候,卑人已杀过你一回,可你却未死。于是卑人想,是不是草草杀你,你会怨魂不散?因而只有在太上帝立下的誓前杀你,你才会再翻不得身。这法子真是妙哉,妙极!”
黑衣人们紧围上前,刀剑像微弯的月弧,寒光逼人。易情欲起身,可伤痛难支,一个踉跄便又跌回原处。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对黑衣人道。
“杀了他。”男人端起瓷杯,细细地吹茶,喃喃自语道。“也是时候该为贤侄…选第九个女婿了。”
数十枚羽箭陡然射出,镞头上寒光宛若天星。
铁剑直刺而出,长刀劈裂寒风。一刹间,无数兵铁刺至眼前。
但也正是在那一霎间,一阵疾风陡然掠起,近易情身侧的刀剑倏然碎作万段。铁屑如沙,纷纷落地,在游廊上当啷作响,如奏起了一曲乱弦急歌。
黑鸦鸦的人影间忽而现出一抹艳红,像是漆黑的夜里陡然绽开一朵剧毒的罂粟花。
红衣少年持银鎏金剑而立,横在易情身前。不过挥出一剑,他便将百十柄利刃尽数劈碎。红绫如蛇,在风中游弋,那笑容从容而秾丽,却凛冽犹如霜风。
七齿象王的瓷盏落了下来,碎瓷铺了一地,像洁白的雪片。
“是谁要杀师兄?”
祝阴微笑道。“这等好事,怎地不带祝某一个?”
黑衣人们怔愣了一瞬。人群中有人高叫道:“让开!咱们要杀他!这儿关你何事?你若是想杀他,咱们一齐上便是了!”
“关祝某何事?”红衣少年重复了一遍,笑意渐浓,“师兄的事,自然关祝某的事。”
杀气突而四溢,林中飞鸟猝然惊起,羽翎扑动,振翅长鸣。不安的扑翅声中,游廊中一片肃杀。
“他要如何活,我管不着。”
祝阴莞尔一笑,那笑里却透出了阴狠。他提剑而立,剑刃上流淌出妖冶红光,像一片刺目的血痕。
“可他要如何死,却须得拿捏在我手里!”
(十八)桃李偶同心
黑衣人如洪流一般涌上,风动竹影,曲廊上浓荫摇曳,人影亦在其中闪动不定。祝阴一脚飞起,踹上了两个左氏家臣的面门,又在空中似鹞子一般打了个旋,一手支地,另一手执银鎏金剑,猛然翻身一劈。剑影破开重重暗潮,黑衣人们手中兵戈尽数如齑粉碎裂,碎片落在青砂石上,叮叮当当,像湘水拍岸的浪声。
祝阴一个箭步蹿上,左冲右突,穿过如黑云一般的重重人影。他像肆意横行的猛兽,无人能阻其步履。铮然剑鸣之间,他已如疾风迅雷般蹿至七齿象王面前,降妖剑猛然递上,横在臃肿男人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