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29)
鸠满拏笑了笑,“文坚,兴许你应明白一件事。在这天上,掌命理的神官从来只有一位,便是九重天上天记府的大司命。即便是他,写天书也需按循天命。这天上天下,无一处不是受天命拘系的。每月初,会有重天之上的天书纸传下来,告诉咱们每月应做的事儿,这便是天命所定下的结果。”
文坚的目光暗了一暗。
良久,他轻声道:“那便是说,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么?天命早将我的过去与将来打了腹稿,我不论做何事都反抗不得它?”
“那倒未必。”鸠满拏却笑着摇首。他伸手指向方池上悬着的如璧的满月,“你瞧,今夜正是望月,若按昨日传下的天书纸所写,今夜我当与你在此赏月。”
原来鸠满拏寻他来,也是遵循了天书指示,一切都是定好的么?文坚心里忽似吹进了一阵寒风,微微发凉。
“但我忽而不愿赏月了。”鸠满拏摇头,弯身拾起一枚石子,忽往月盘处一扔。石子打碎了月盘,变作了缺月。文坚愕然,只见鸠满拏微笑道,“你看,这便与天书上所说的不一样了。”
文坚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大人,修缮一只月亮要许多香火。”
鸠满拏笑道:“我知道,你们先前不也坏了一只么?那香火钱还欠着呢。”
“大人方才不是说,天命不可改么?可为何又能做出与天书相悖的举动?”
“这便是我今日寻你来的缘由。”鸠满拏吁气,“非但是你不甘于天命的桎梏,我也一般。天命究竟为何?神既可写天书,为何不可改天命?八重天上传下的天书纸上写着要我指派易情去往凡间除游光鬼,可我不想完全遵从这谕示。”
文坚静静地听着,悄悄抿起了嘴。他知道鸠满拏珍视易情,因易情天资超凡,是如今中天星官中的翘楚。而他便如一稗草,任人鄙弃。
“所以,”鸠满拏忽而伸出手,温暖的手背覆在文坚的手上。“我想让你与他一齐去。一起去人间,除掉近来在那里肆虐的游光鬼。那是一种凶兆似的恶鬼,它出现时,会有不明的血污染上天空与人的衣衫,它会吸食人的精气,让其枯槁而死。”
文坚微愣。
他本以为鸠满拏会让更出色的星官与小泥巴同行,因上了天廷之后,他与易情之间似有了天壤之别。
“为甚么是我?”他喃喃问道。
“不为甚么。”鸠满拏轻笑着,“因你是他的朋友。”
从中天宫里出来后,文坚的身子虽被清风吹得寒透,一颗心却是热着的。
想起鸠满拏的认可,再一想能和小泥巴同赴人间,晦暗的心头仿佛放了晴。文坚加紧脚步,却不慎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上了。
他身子一歪,一个趔趄仰跌在地,手里的字册掉下来,麻纸像鸽子一般扑腾腾地飞起,又落了一地。抬头一看,与他相撞的却是一个俏丽少女,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月眸花靥,声如莺啼。那少女被撞得歪倒,又很快跳起来,恼怒地叫道:“你没长眼么?”
文坚说:“是,我是瞎子。”他翻身起来,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字帖。谁知那少女竟将他的话当真了,反惴惴不安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道,“撞上了你,是我不对。”
文坚不欲与她闲话,只问,“你匆匆入宫去,是想寻鸠满拏大人么?”
少女道:“不错,我是少司命,欲寻鸠满拏一谈如何迎福神的事儿。”
她蹲下来,帮着文坚一起拾字帖,却看清了其上写着的字:“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
少司命惊愕地抬头,却见文坚双目亮如寒星,哪儿似个瞽者?顿觉自己受了戏弄,气上心头,羞得面如桃花,恼怒地将纸一撇,大叫道:
“好哇,原来你不是个瞎子,倒是个登徒子!”
(四十二)弱羽可凭天
少司命走入中天宫中,只见得庭中木繁花杂,枝叶扶疏。蜡炬风摇,一只缺月悬于方池上,惨白的碎片落了一地,像莹莹的雪。
眼见此景,少女惊呼:“你们这儿的月亮竟碎啦!”
鸠满拏拨开水蓝的亭幔,走出来,微笑道,“不错。”
“是哪个秃孙干的好事?我去教训他!”
“正是卑职。”青年笑道。
少司命哑口无言。半晌,她踢着月亮碎片道,“福神大人不日便会下五重天,来你这儿消夏了。他平日里经纬九重天之下的福运,过得十分劳苦,若教他看到这一片狼藉之景,又怎能让他舒心?”
鸠满拏却不慌不忙道:“在福神大人降至一重天前,卑职定会将此扫得一尘不染。”
见他从容,少司命没好气道,“我知你有法子,你总是有能耐的。鸠满拏,你待在九重天着实屈才啦,你本该同福神大人平起平坐,在九重天任一官半职的。”
谁知这话一脱口,鸠满拏却神色一黯。少司命似也觉察她所言不妥,讪讪地收了口。庭中一片寂静,帏箔也不再漾动,绛桃静静地盛开,缀在夜色里,如姑娘羞怯的脸庞儿。她拂了裙摆,在美人靠上坐下,叹息道:
“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鸠满拏,你的天途行得太坎坷了,任谁见了,都想替你叫屈。眼下也无第二人,所以我才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你本是南方增长天王之部属,林野鬼众都服你,愿推举你作王上。你又曾任凡世宰官,分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遭人污作枉法恣肆的宵小之辈,抱屈衔冤。”
鸠满拏沉静无言,脸上却隐现出一抹薄薄的忧伤之色。
“到了最后,他们砸你公堂府邸,欲寻你贪污下的财物,可到头来却只寻得寥寥几只铜板。他们毁你庙宇,故而你从此再不得黎民香火。他们污你名声,说你那名儿是自狗吊而来的,说你是只形如冬瓜的恶鬼。所以你被远放逐在一重天,但我却觉得不公,你应居高位,受万民敬仰。”少司命说,忽而转头希冀地看向他,眼里落着残破的月光,“我问你,鸠满拏,若有一日,你得了良机,会再上九重天么?”
鸠满拏莞尔:“少司命大人,卑职暂无这念想。”
“为何?你本该是九重天上的高官显爵!凭你的力量,断不会在这犄角旮旯地儿蹉跎岁月!”少司命禁不住扬声道。
“九重天与一重天,何处不是天?何况一重天与人间最近,卑职若能在此照拂凡世,倒也不错。”
少司命哑然,于神看来,凡间虽如地基,九重天的广厦是在其上砌起的,可其中的人却如蝼蛄蚍蜉,卑贱不值一提。真有人会对那蝼蚁生出感情来么?何况是曾背弃厌唾过自己的蝼蚁。
此时却听得宫门处传来一阵大笑:
“鸠满拏小弟,你所言甚得老拙之心!”
两人转首望去,却见一雍容老者缓步而入。那老人慈眉善目,一身红宝花纹衣,手捧元宝经卷,长须分作五绺,每一绺上有祥云盘结。再见他身后宝光大盛,两位年轻的神明皆慌忙起身,拱揖道:
“福神大人。”
少司命更是慌张,道:“福神大人,您不是说过几日方才来么?现下中天宫还未将一切打点好,恐怕如今仍……”她悄悄把月亮碎片藏在手里,将手一背,“脏乱了些。”
那老者正是福神,但见他捋须微笑,道,“不打紧。老拙在五重天的事务暂告一段落,便想着赶忙下来瞧瞧你们。鸠满拏哇,老拙方才无意间听了你一二句答话,知你事事为人世考虑,是清正廉明之人,这在如今的重天上最为难得。你近来未遇到甚么难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