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67)
左不正怔住了,倏然扭头,却见罗帘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甚么人?”她叫道,慌忙钻出绦带圈,蹦下方凳。
那人的声音轻弱,其中挟着几声轻咳:“左不正,你命不该绝。你若今夜投缳,七齿象王还会找上你的姊妹。你只有活着,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方有生机。”
“你究竟是甚么人?”左不正闻言色变,那人似是对她极为谙熟,不然绝不会说出这等言语。
“一个会救你的人。”那人说。
“救我?”左不正说,“我受困于囹圄,四周皆是灵鬼官,你要如何救?”
低弱的笑声像在叶尖跃动的暗雨,断续传来。那人笑而不语。
“遮掩甚么?你究竟是甚么来头?我要你报上名来!”萧萧叶影落在窗槅上,陆离驳杂。左不正心焦意燥,禁不住高声喝道。
“左不正,我是会为你遮蔽风雪的神明。”
那影子微微一动,笑道。
“你若不信,那便罢了。就当我是……一个被你休了的夫君罢。”
左不正冲至窗前,将罗帘一掀,却见树影参差,寒风习习。
幽晖如水,窗外静荡廖寂,空无一人。
(四十五)何处又逢君
人祭时日将至。地宫中已挖下祭坑,其中散入八爪虫、虵与守宫,毒虫翻腾滚扭,像沸汤上破裂的水泡,不停冒头。坑中置一大鼐,里面烧着沸水。人牲在身被二十二刑之后,最后便会被抛入此鼐中,身死灰灭。
这地宫本是左氏夏日时用以藏冰的地窖,故而时时透着一股砭骨冰寒。灯豆在龙盂里战栗,映亮了石壁。壁上以赭石、土黄色粉涂抹法王定冥狱小鬼罪状的景象,小鬼们被当头杖打,在狂风骤雨似的鞭笞下哀哭,立于削尖石堆上,双足鲜血淋漓。左不正被押下地宫来,安静地坐在黄石台上。她着一身玄鸟祀衣,凝望着岩壁上如血痕般的笔迹,那一张张涕泪横流、狰狞的小鬼脸庞在她眼中忽而模糊了,渐渐地化作她自己的脸。
清河搔着背,蹲在不远处咬指头。几个黑衣私卫队兵扛着洗净的大牲肉过来,仔细一瞧,那猪牛都割去了头与下颚。左不正知道那是奉神的祭仪,作为人牲的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降下了夜幕。有人在不远处铛铛地敲起了青铜钟,每一道声响都与她的心跳吻合。有人端来铁托,她听见断手斩趾的利刀、钻脑的铁钎、掀指盖的钢针于其上欢欣颤动。
祭仪开始了。
——
南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七齿象王在山月楼上吃酒。祭仪的事儿已筹备了十天半月,他的心也燥乱慌忙了半月。今日是祭仪的日子,他打算吃完这杯酒便到地宫里去。
笼里已添上两只黄眼画眉,他伸指逗弄着,心里却在想:将左不正送去铸神迹是正确之举么?
他忽而有些可惜。左不正是经琢饰后的良才美玉,凡人里少有能与她比肩的逸才。她虽无宝术,却天生神力,又肯钻研。但转念一想,左不正一定心知肚明自己须铸成神迹,因为她若挺不过这二十二道酷刑,左氏便必定会抓左三儿回来作人牲,将这刑罚再受一遍。
“所以她没有退路。”七齿象王喃喃道,一个险恶的微笑着脸上浮现,“她只能破釜沉舟,拼力铸就神迹。”
他向着天呵气,看口里呼出的白雾徒劳地在空里向上攀,却终究在寒风里逸散。
不多时,楼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费劲地上楼来了。微言道人扶着阑干,拿老叶绣帕擦着额。见了七齿象王后,他满脸堆笑,连滚带爬地奔过来,道:“左大哥!好丈人!”
“胡老弟,今儿是甚么风将你吹来啦?”七齿象王微微蹙眉,却仍摆着笑靥问道。
送左不正去铸神迹后,这人本该没用了。可微言道人舌头似抹了蜜油,寥寥几句便将私卫队兵驯得服帖。象王本欲杀他,可又念及此人出身于三洞剑尊所在的无为观,此次铸神迹若不成,往后说不准还需寻上曾离紫宫仅有一步之遥的三洞剑尊,因而此人留来依然有用。
微言道人扯过一张竹圈椅,气喘吁吁地将身子挤进椅圈里,道:“老夫听左大哥近来为人祭之事劳碌,是么?”
七齿象王的双眼忽而眯得如银针般细,目光像针尖儿一般刺在微言道人身上。
“胡老弟……”他缓缓道,“你该不是真对我那侄女动了春心,来向我……求情的罢?”
微言道人哈哈大笑,摆着胖掌道,“左大哥,你是家主,家中人如何处置,哪儿轮得到老夫这小小赘婿置喙?”他拿帕子抹着额,眼里却精光四射,狡黠地道。“老弟这回前来,是为了……铸神迹一事。”
“铸神迹?”
“是!老弟听闻老兄曾告布荥州,说若是与你赌上一场,胜者便能乘虹霓云气,白日升天。”微言道人搓着掌,笑道,“老夫往时在文家做客,倒也听过这话,知左大哥曾任天顶命官,能向考课官美言几句,将人迎入天廷。”
七齿象王干笑几声,突而想起这往时他说过的玩笑话了。他降世后闲得发慌,又轻睨天下凡人,故而怀抱戏耍之心,与荥州中人说若有与他博局而胜者,他便会向天廷考课官美言几句,将其送入天宫。只是从来无人能胜过他,故而他也从来不必为实现这等事儿费心。
“如何,左大哥?”微言道人搓手眼巴巴地道,“老夫手痒,咱们便来赌上一赌罢?”
七齿象王摇头,“今儿是祭仪的日子,卑人需前去看着贤侄,免得她生出甚么乱子。”
胖老头儿却呵呵一笑,从袖里掏出一只黄铜香座,擦着了火石,插上草香,道:“不需花多少时候,只需一炷香工夫,老兄看成不?”
此人有用,尚不能与其撕破脸皮。七齿象王这般想道,便点头道。“成罢,不过时辰一至,卑人便须失陪,还请胡老弟见谅。”
他拍了拍手,叫私卫队兵奉上盛牛血的骨碗,两人各发诅誓,这便算是立下赌誓了。
待做罢一切,七齿象王道,“然后呢,胡老弟想如何赌?”
微言道人笑道:“左大哥竟愿将先手让给卑人,真是教卑人感念颇深。不过嘛,做弟弟的需谦让着些哥哥,您来定题便成。只是小弟有事一求,这赌局需设三局,免得一局便决出雌雄,败坏了老兄兴致……”
七齿象王注视着香座上落灰的草香,沉吟片刻,道。
“成。依卑人看,便以凡人作赌罢!”
“凡人?”
七齿象王眼里一瞬间掠过带着寒色的鄙夷。他重重地一拍椅圈,道,“不错。依卑人所见,这世上的凡人皆绕不开贪嗔痴怒,爱财、好色、惜命,卑贱宛若蝼蚁!”
他长叹道,“不然卑人也不会耗费数十年光阴于此,却依然铸不成神迹……”
微言道人却道:“左老兄,不知您为何如此执意要铸神迹?”
为何要铸神迹?七齿象王忽而陷入长久的迷惘中。他自天记府下至凡尘间,本是为观览凡人是否有真心,能否明心开悟,铸就神迹。
他忆起过往,他曾是个天廷胥吏,常遭神官欺侮。神官们将细细碎碎的祝馀草洒满十万天阶,命他跪地除扫。也曾丢他至云汉间,教他狼狈扑腾奔游。他轻贱如稗草,只得从天记府中记载人间的书册里寻求慰藉。
他本以为,若是能教与他一般低微的凡人铸得神迹,便能震动高居九天的神明。却不想凡人沉溺欲情痴怨,久久不得叩开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