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1)
茫白云霭间,眼前隐约现出一抹血一般的艳红。祝阴一手牵着那沙链,仰面朝他微微一笑,覆眼的红绫如蛇飞散。
易情因这一扯拽直坠云天,只觉天旋地转,乾坤翻覆,胸中翻江倒海,烦闷不已。还未等他回神,便被直直扯至那红衣弟子跟前。祝阴伸手一拦,捉住铁链,提着他脖颈至近前。
此时易情面色惨白,呼吸亦不匀,方才这一扯几乎给他浑身都散了架。他可是凡人之躯,从天上坠下,本该受回重伤,只是这叫祝阴的小子伸手一托,清风裹住他身躯,竟也没叫他摔成肉糜。
红衣门生俯身,在极近之处打量着他,覆眼的红绫后似有寒光闪动。这人笑意轻而浅,可却如咝咝吐信的毒蛇,让人脊背发寒。
“天坛山就是我的手掌心,想要从这儿翻出去…”
祝阴猛地一收铁链,俯在易情耳边轻声笑道。
“…您还嫩了些,冒名的‘师兄’。”
(六)插手起风澜
云堆翠岫,碧阴蒙密,无为观山门后是一片空阔的白石圆台,远望而去,宛若一面素净月盘坠入林间。
约莫一二百尺长的台石上分刻二极、四灵、八卦图,纹壑浅浅,犹如池面上泛起的波漪。这是昔日文始真人观七政五纬之处,后来有段时日作了说经台,直到如今落在无为观手里,天穿道长虽命弟子日日洒扫,却将其当作道场、武场,混着一起乌七八糟地胡使。今日的入门比试也正是于此开场。
此时但见台上宝光四溢,奇术乍现,两名修士正费尽全身气力将宝术施显。如削台缘处立着一个肉球儿也似的老头,头拢冲和巾,一身披纱大褂被撑得鼓鼓囊囊,腰里挎着十数只药葫芦。那老头拈着飘飘白须,正慈眉善目地望着台中比试的修士,时而喝采,时而摇头。
忽而听得风声萧萧,一阵清风掠过,一个红衣人影自烟云间浮现。有凉风拂托,祝阴身影轻灵,海棠香瓣也似的飘落在圆台上。
正卖力施展宝术的两位修士一怔,皆望着来人呆若木鸡,他们识得这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
天坛山无为观祝阴,伶俐聪颖,天资惊世,无人知其术法真名,有传闻道他坐拥两样宝术。虽是个瞎子,可若有心思,他能将人间闹个天翻地覆。
祝阴含笑落地,旋即上前一步,向那老者恭敬作揖:
“微言道人,弟子祝阴前来叨扰。”
老头儿咧嘴笑了一笑,伸手进怀里,摸索了老半日,旋即向他神神秘秘地招手,“祝阴呐,过来,过来。”
赤衣少年不解,嘴角依然噙笑,从容上前。微言道人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塞进他掌心里。
“咳,老夫在这儿看人斗了老半日,都是些脓包废物,嘴里乏得很。”微言道人小心地点了点花生米的个头,道,“老夫下酒的花生米,只剩这几粒啦,送你。”
老头儿一改方才仙风道骨的模样,对这红衣弟子点头哈腰,一副讨好巴结的模样。
祝阴微笑:“道人,我不要。”
这小子笑容瘆人,虽然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教人比看了张牙厉鬼还难受。微言道人被他吓了身冷汗,面色胀红,也不顾甚么师徒之别,赶忙抖着须摆手道,“不成,不成!你拿着,这是老夫予你的供物,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呐!”
如此以来,反倒像这老儿是徒,祝阴是他师父了。
红衣弟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将花生米拢进掌里收起。微言道人乘他看着心情不错,赶忙道:
“祝阴,你不是守着三清殿门么?怎地又有闲情来看山门这处的景况啦?”
今日正是无为观入门比试的日子。凡欲入观者,皆两两作一对在石台上施展宝术切磋。微言道人就蹲在这处看自山下来的修士们鸡争狗斗,只觉有本事的弟子没几个,孬种却是一抓一把。
听罢,祝阴笑眯眯地将手一扬。微言道人这才发觉他手中把着一条铁链,墨沉沉的,链条间却又似有蝇头小字浮动,仔细一瞧,皆是密密麻麻的咒文。
这是缚魔链!
微言道人心下微惊。天廷灵鬼官锻此神链,坚不可摧,能抑止一切术法,千百年方才锻得一条,极是稀贵。祛魔伏妖,大多是以灵符压镇,收入山石或容器里,若非穷凶极恶的妖物,绝不会用这链子捆缚着。
此时只听祝阴笑道:
“弟子在三清殿外逮着了个欲翻墙入内的小贼,瞧他颈间缠着缚魔链,便将他擒住,留待道人一看。”
说着便将手中缚魔链紧紧一扯,将一个人影甩将过来。胖老头低头一看,不由得骇然失色。
一个浑身泥污的少年道士被甩了过来,乌发蓬乱,披散在身。祝阴扯着铁链,迫他仰面。那是张灰烟瘴气的脸庞,却依稀能辨出其上清眉秀目。
微言道人望着那两泓清泉似的眸子,心里隐约想到了一人,磕磕巴巴道:
“你…你是……”
易情正痛得低叫连连,踉跄着被推搡上前,又被铁链扯得抬首。他打量老头儿半晌,忽如见了亲爹娘一般,扑上去就要揽着微言道人,亲热地叫道:
“道爷!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文易情呀!”
他方才在天上被祝阴用沙链捉住,猛地拽下来,脖颈险些被扭成麻花。那叫祝阴的小子捉住他后,还似牵狗似的将他拽到这儿来,更是教他窝了一肚子火。
若不是身上痛得厉害,他又着实想寻到往日观中人给他验明真身,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叫祝阴的小子身边。
谁知还没扑到微言道人跟前,祝阴便笑吟吟地一脚踢在他膝弯处:
“跪下。”
腿骨“喀嚓”一响,易情竟是被他生生踢断了左腿骨。一股霹雳也似的剧痛直蹿上身,易情面色猝然煞白,方想痛哭流涕、大嚷大叫,可一想到哭丧着脸不过是给这小子看笑话,于是便咬着牙强忍下来,脸上却蒙了层细汗。
“我…我入你娘……”易情张口欲骂,祝阴却拿履尖点了点他右膝弯,于是他只得把尖利词儿通通咽回肚里。
祝阴笑问:“兄台想说何事?”笑意森冷而煞气四溢。
易情将脏话咽下,勉强笑道:“我说…我愿入你娘户籍,嘶…替她好好照料你这宝贝乖儿……”
“不错,兄台倒很是识相。”祝阴笑道,“入了无为观,便要守无为观的规矩。见了师长需虔心跪拜,不得在尊长面前口出粗言。”
“我还是你大师兄呢,你怎地不放尊重些?”易情抽着气道。
祝阴转头望向微言道人:“道人,弟子不曾见过大师兄一面,又不敢信他说辞…这人真是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见他目光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伏跪的易情身边踱着步子,捋着长须道:
“有些像…是挺像……简直一模一样,但老夫拿不准呐。”
老头儿想起那远别道观的小子,他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那时文易情身子细细弱弱的,像河边无根的蒲苇,鬼心思却颇多,泥猴似的总不安分。成日攀到树上,滚进水塘里,给道人炫耀自己捉到的河蟹虾子,再偷偷放进道人袖袋里,看着道人被蟹钳假的哀声叫唤,自己则咧着一口白牙在旁肆无忌惮地发笑。
再长大了些,这小子便随着天穿道长学宝术,学服气存思,学画伏魔墨箓,炼坏的药渣、鬼画似的符纸扔得遍地皆是。还乘着他瞌睡时旋开药葫芦的盖子往里头撒尿,把他发须结在一块,在他面上画驱鬼符。这厮虽是天穿道长首徒,却性子顽劣,从来不爱干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