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56)
那是刘昫等人所撰的《旧唐书》里摘来的一句话,与原意有偏,却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兴许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尔后便在天磴上化为了枯骨。
文坚看着那句话,抽出小泥巴的银鎏金剑,躬身下去,在那上头刻了几笔。
待他行开时,只见那级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话后半被剑痕划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几字,写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凭天。”
(六十)人不信由命
年岁流星赶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却依旧死气沉沉。神霄自被烛龙火精燔烧之后便如一块焦炭,无半点草木生气。紫宫曾铺岭横峡,辇道联贯,仅主殿便阔四百市亩,奇伟磅礴,气势恢宏,如今却只余灰烬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烂牙床上缀着的一粒粒残牙。
至于曾留过玄女踪迹的过厅、抱厦、挑廊,也都无一例外成了嶙嶙断石。映蔽花木的帏箔之间,十二月花儿:梅钱、白玉兰、春兰、木芍药、狮头石竹、芙蕖皆只剩断杆残枝,徘徊花、岩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见了影儿,连香气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铅一般灰,浓云压着五雉高的王城宫门,没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处只有永无止境的极夜。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一个黑影忽缓缓现于南天门前。
那影子说是人,却不大像,浑身皮肉似被剥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脚如被斩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尽是创伤,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泥。那人爬上南天门,身后天磴上落满血点。那血点如王驾出游的仪仗,忠实地随于那人身后,看他闯过南天门,往帝座而去。
过了天门的一刹,那人忽颓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尽其神魂气力。血汩汩地流,他看着不一时便会魂归西天。
然而黑暗里却生出了萤虫似的光点,那光点轻轻栖于他身上,将血污噬净。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创伤渐愈,缓缓现出人形。人影喘息着,靠生出的手脚艰难爬动。不知爬了许久,人影方从辇道爬向了瑶池。他滚入池中,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不一时,水花四溅,那人儿浮上水面来。初入水时,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时已恢复原本容貌。创伤愈合,污垢涤净,更显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呛了几口水,打了个响指,嘶声道:
“宝术,形诸笔墨。”
刹那间,一件洁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迹勾勒而出,轻轻披于其肩头。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湿淋淋地贴着身,看着狼狈,却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坚。
自从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费了多少年月,其间种种甚而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一段极凄苦的岁月。非但是身躯残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网,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刮裂。
文坚从瑶池里爬出,身形清瘦而苍白,如一杆将倾之竹。他环顾神霄,只见赤地千里,尽是荒烟蔓草。他走了一周,紫宫已无人,夯土台周的木楼层叠倒坍,如被大水冲垮。走到一处朱地楼府,望见灰烬里有一竖式花带牌的匾额,被拦腰截断,拼起来是“天记府”三字,于是他便知这里是他要寻的地方了。
走进去瞧了瞧,那楼里烧得一片漆黑,有些文书、邸报、画影图形和藏书的纸页散在灰里,星星点点,酒室里的齐中酒、猥酒坛子爆裂一地,随着时光流逝变作恶臭。
天书是由司命掌有的簿册,并非所有在天廷里的纸页都是天书,文坚走了一圈,天书的影子却不见零星半点。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府外的灰堆里寻到了一粒种子,小而黑,圆溜溜的,像一枚棋子,他知这是槐种。文坚刨了坑,将其埋下,静待其吐翠之时。天坛山上亦有连绵槐树,其根扎得极深,夏时浓荫大片。看见槐树,他便会想起无为观,想起小泥巴。
文坚在毁损的天记府里定居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珍惜地揣着那枚写着“文易情可铸神迹”的天书纸片,那兴许是天地间仅余的天书。靠着那片天书残页,依着在凡世时读过的画册的记忆,他渐渐重建起天记府来。他以血肉作代价,画出曲沼方池,以斑竹斜钉门木格,设好屏门、仪门、厅事,府堂里置一紫檀木平头案,一张天然木铜包活足桌儿,上铺蓝地织金缎,堂供放上望春花,整肃洁净。
文坚也试着在天书上写字儿,唤醒小赤蛇,然而不论如何落笔,字迹皆会游散。他灰心短气,心想,难道自己真无缘再与小泥巴相见?
在神霄之上草木生得极快,仙槐开始抽芽,仅几日便亭亭如盖。文坚在府里设了书斋,在其中以天书修葺九重天。这工作枯燥乏味,还要以自身血肉作代价,可谓痛苦连延,然而目光一触及那修好的前厅后堂,窗外高低耸立的殿阁楼宇,他又忽觉宽心:若小泥巴醒来,便会得见焕然一新的神霄天。
岁月如流,时光如窗前过马,不知觉间,九重天已归复火烧前的模样。
天城九经九纬,道阔七百二十尺,台榭林立,中有阁道相接。云霞如锦,虹霓似桥,气势磅礴。文坚时常在休暇时踱步四看,思索下一步应修缮何处。
这一日他行至琼花宫,却忽见木阁上闪过一个黑影。正吃惊时,那黑影已从楼上一跃而下,燕子似的轻巧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窈窕少女,着一身荷莲纹翠裙,系蕙草绦带,方桃譬李,娇妍动人,只是一对柳眉紧蹙,文坚认出她是曾来过中天宫的少司命。她见了文坚后叫道:
“喂,你怎么在这儿?”
文坚一愣,他以为九重天上已无活物,伸手摸了摸少司命的脸蛋,却觉温热有生息,这才恢复往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儿,道,“热的。”
少司命被他摸了脸蛋,像奓毛猫儿,尖叫道,“废话,老娘是活人……活神仙!”
“我还想问你这话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就在九重天上!你以前见到的是我下放的魂神!你不是中天宫里的那登徒子么?怎么如今却爬上来了?”
想到攀上九天意味着何事,她话也说不利索了,变色道,“莫非你……你是铸得了神迹?”
原来自福禄寿三神窃火精焚神霄后,紫宫一片荒芜,还活着的诸仙下迁五重天,可少司命却恋旧。待火息之后,她仍回九霄,在琼花宫中安居。
“也不算甚么神迹,不过是攀到了九重霄上。”文坚说,少司命的嘴巴张圆,仿佛能吞下一只鸡子。
她问,“怎么上来的?”
“还能怎么上来?”文坚古怪地看着她,“走上来的。”
少司命张目结舌,一时词穷。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里藏着波澜起伏的凶险。
文坚又后退一步,警惕地问,“我倒想问问你,你同福神他们是甚么关系?”
福神是害他与鸠满拏、烛阴、小泥巴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文坚还记得在中天宫时少司命曾阿谀谄媚地围着福神打转,若她是站在福神那一边的人,那便是自己的敌人。
可少司命听了他的问话,却忽地撇下眉来,哀怨地道。
“我和福神的关系?还能有甚关系?不过是主子和奴才罢了。”
“我看你们昔日交往甚密,你是不是他的狗腿子?”
少司命大怒,方想反驳,却又噎了声,道,“福神往时朝野侧目,我也不得不卑谄足恭。不过他们自从五重天上跌下,烧得一身焦肉以后,我倒脱了他们魔爪,逍遥起来了。往时说的那些讨好话儿,多是违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