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73)
“好吃,就是里头的肉又咸又酸,也不知放了几日。”胡周问,“娘,这是甚么包子?”
“人肉包子。”
胡周吓得将包子跌在地上。周宁宁哼了一声,说,“骗你的,是坏掉的鹿肉,豺狗吃剩下的,我托镇里的人包了些。”
她遂在地上睡下,不再理他。这些日子里,她疏于打扮了许多,只是常往脸上抹铅粉,却也不洗沐,身上散出一股臭味儿。胡周捏着鼻子,望见许多乌蝇在她身上盘旋。
过了几日,周宁宁忽而病倒了,蚊蝇声愈来愈重。她裹着莲花帘子,若是胡周靠近她,她便会发着烧大叫大闹,让他滚开。
胡周方吃上几日肉包子,又落入挨饿受冻的境地,心里苦得紧。周宁宁身上的恶臭愈发弥散开来,几乎能臭歪他的鼻子。胡周却又不敢近她,生怕周宁宁痛打他。
然而周宁宁是愈发虚弱了,渐渐地也不再呵斥他,只是困倦地蜷在莲花帘子里。
“娘?”胡周捏着鼻子叫她。
过了许久,他以为周宁宁已睡着了,却听得她气若游丝、却又颇为不耐地回了他一个字:“滚。”
当天夜里,胡周做了一个噩梦。
手心里雪白的包子变作飞鸟,腾翅而起。他梦见自己在翠绿的树林里追逐着它们,天际纺出金线似的光芒,从树隙间钻入。他跑了很远,蓦然回首,却见周宁宁在幽深的暗林里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久久无言。
“胡周。”
他听见周宁宁在叫他。
胡周睁开双眼,已是清晨。
今日清晨不同寻常,烟霭沉沉,山冥野暗,云层里似藏着一片汹涌黯海,细如牛毛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周宁宁坐在他身边,恼人的恶臭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她梳好了乌油油的辫子,抹上雪白的米粉,搽了红花汁,裹着浆洗过的莲花帘子,像个要出嫁的新娘。
“胡周,我要走了。”她说。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她这般说,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饿,也不会冻的地方。”
周宁宁说,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温和,教胡周很是不适。
“我也能一起去么?”胡周说,周宁宁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他心里忽有不祥之感。“还是说,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独自享福去了。”周宁宁冷酷地道,“你便在这里受苦罢。”
这恶婆娘,还欲抛弃他!胡周气得翻身坐起,带起的风却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莲花帘子。
一刹间,震恐之情宛若轰雷,炸裂在胡周头顶。
他看见周宁宁先前裹着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无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宁宁往身上扑了许多香粉,却仍掩不住血肉腐烂的恶臭。
胡周怔怔地坐着,他想起了先前周宁宁带回来的肉包子。
周宁宁说,“儿子,荒年还长,我死后,你便吃了我罢。这一身好养的细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颤抖道:“……娘?”
他不曾想过他娘会这般直接,从口里吐出“死”这一字。
昏黯的晨光细细洒遍周宁宁的脸庞,她还是生得那般尖酸刻薄,一对儿反八眼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却很是坦然,说,“我这是回光返照,等会儿便享福去了。”
胡周缓缓摇头:“娘……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此时借着晨曦,他忽而望清了周宁宁的模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蔓延至后背,那是将他自刀口下救出时所受的伤。先前周宁宁用莲花帘子遮着,又不给他靠近,故而他竟浑然不觉。
他娘真是个硬骨头,将这伤生生忍了数日,竟未对他喊过一声痛。她对他叫得最多的话便是:“滚!”仿佛这话比呼痛更为重要。他想起来了,他娘是个骗人精,欺瞒他便如喝水般简单。
周宁宁挑眉,“生你的鬼门关都捱过来了,这点儿痛算甚么?”她在地上躺下,那儿已铺好一张草席。周宁宁望着天,说:“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
“胡周,你不许追着我来,我要在天上享福,你个小畜生,你若跟我来了,准会与我争食山珍海味。”
“胡周,我死后也会被虫蚁蚕食,被虫蚁吃掉,和被人吃掉,又有甚么分别?你便当我的肉是地上走的鸡,闭上眼吃,没甚么不同。”
“你若不吃我,我的身子便会很快变得又冷又硬,到那时便下不得口了,五十文都卖不出去。”
“胡周,我想瞧瞧荒年以后是甚么样子的。你去替我看看,不许偷懒。”
他娘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这番话,最后阖上了眼,轻声道。
遖峯
“胡周,我对不住你。”
“你有多嫌恶我,我便有多爱你。”她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微笑道,“骗你的,因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骗人精。”
细雨飘飖而下,在干涸的涧里织出绒毛似的雨花。天幕晦暗,不见光明。
胡周跪着爬到周宁宁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冷硬。
他颤抖地掀开莲花帘子,只见周宁宁的躯体已开始溃烂。刀伤、淤青、乌蝇遍布其上。尽管如此,与他告别时,她仍仔细地以水洗浴过一回,她想以最体面的模样离世。
这个令他讨厌的女人,直到最后还在扯谎。
胡周怔然地盖上帘子,在风雨交加的石阶上坐下。饥饿如漩涡般在胃袋里翻卷,他最终湿淋淋地起身,返身回到道观里。
那疯老道士仍倚在黑暗中,冲着他嘿嘿微笑:“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点头道,“我是。”他第一次撒谎,可神色很沉静,如幽暗的夜色。
疯老道士说,“那我的这袋银子便要交予你啦!微言,师父前年吃酒赌债,欠了你许多银子,一直未还上。哪知你债台高筑,受不住,被人追杀,竟自个儿从永宁寺塔上跳下来了!唉,师父一直寻不见你,终于在今日寻到啦!”
胡周接过顺袋,慢慢地走到周宁宁跟前。
瘗埋尸首需钱。胡周看着阖目的她,死去的周宁宁文静了许多,如一朵遭雨打零的荷花。
胡周开口道,“娘,我才不会吃你,若虫蚁爱吃,便让它们吃去罢。人各有命,兴许你就该是被蚂蚁吃的命。”
“娘,我要度过荒年,要每顿吃十个肉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气死在天上的你。甚么锦衣玉食,我不稀罕。”
“娘,我最讨厌你了,讨厌你爱撒谎、爱打我、爱唾骂我。”胡周说,“我最讨厌你,也最爱你。”
密雨如散丝,簌簌而落,天地间只余静谧雨声,如一曲哀歌。
“微言哇,过来。”老道士又在疯癫,在暗处叫他道。
胡周走过去,老道士道,“我方才听见了,你说你讨厌撒谎,可这世上有黑便有白,有真便有假,假话一事万万少不得。想要活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撒谎。”
胡周点头,在老道士对面跪坐下来。周宁宁对他撒了许多谎,费尽心机为他骗来吃食,拿她自己的肉来充肉包子,骗得他团团转。忽然间,他泪如雨下,这贼婆娘,死了还不安生,偏要搅得他心头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