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70)
话虽如此,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对着水面梳头,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蘸着清水,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亮得像是缀了星子。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一处红彤彤的。胡周腹诽她,这死婆娘,真爱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后来连年灾荒,方种了些茭子、红苕,又被飞蝗吃光,地种不下去了,于是便去水旱码头边做伙夫,扛皮毛、盐袋,他爹挣钱心切,一人便担八九只袋,后来累断了腰,没多久便病死了。于是便由周宁宁将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记不清爹的模样,只记得他那宽厚粗砺的大掌像磨盘一般常久久在自己头顶旋动。他爹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胡周,要做个实诚人。”
胡周将这句话刻在心底,可周宁宁却似一阵夹沙黄风,几要抹平他心底里刻着的这句话。他娘周宁宁是个骗人精,常对他扯起尖尖的嗓子:
“胡周,你个钝球,做人这般老实做甚么?”
荒年像一个铁罩子,牢牢罩住了豫州人,无人能从灾荒的阴影里逃脱。胡周随着周宁宁一块儿在卫河里摸虾鱼螺蚌,起初岸边水能及膝,后来水线渐渐退至脚踝、脚背,摸起的鱼儿骨瘦如柴。后来一日,周宁宁牵着胡周的手去摸虾,来到岸边,张口便叫道:“河呢?”昔日如宽绸一般的卫河只余一道银丝似的水迹,有稀零零的几条鱼儿在水洼里翻白肚,细细小小的,不及指粗。
吃不起河鲜,他俩便吃鼠雀。周宁宁和胡周趴在墙角,用点燃的枣枝去熏鼠洞。有时运气好了,能逮得几只两只指节大的小鼠。剩下的日子里,他们上树掏雀儿,掘草根,在水边寻牛羊嚼的稗子草吃。
这些日子里,胡周饿得发昏,周宁宁虽也颧骨高耸,却依旧骄傲地挺着背,仿佛不愿教饥荒压倒了她的脊梁。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气无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贱骨头,哪儿有包子给你吃?”周宁宁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赶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里,总能买几只包子与我吃。怎么现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气若游丝。
周宁宁沉默了,她拍着胡周的屁股,力道渐轻了,似是在哄襁褓里的孩儿入睡。
“睡罢。”良久,她道,“睡着了,肚子便不会饿了。”
胡周说:“我不仅不想饿肚子,还想吃包子。娘,我甚么时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着了以后。”周宁宁冷酷地道。
睡梦里,胡周真梦见了无数珍珠似的洁白包子。它们连成一片,像一群白鸽般争先恐后向他飞来。胡周欣喜若狂地张嘴去捉,包子们涌入口里,竟是树皮的涩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鸣声中醒来。日中时候,周宁宁赶圩回来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两手,却见她手里真捧着一只纸包。
“喏,给你的。”周宁宁丢给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兴高采烈地剥开油纸一看,却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干又硬的黑面馍馍。
可即便如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点硌掉两粒牙。他用口水含软了些馍馍,珍惜地吞下肚,一边吃,一边问周宁宁道:“娘,这馍馍哪儿来的呀?”
周宁宁挺着胸,得意地道:“偷来的。”
胡周立时变了脸色。
“我去到圩市里,正恰望见前头走着个老疯子,穿一件酸菜样的皱道袍,紧紧抱着怀里的玩意儿。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宝物,便叫一声‘谁的馍头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怀里的纸包便落下来了,我拾了便跑……”
周宁宁说得洋洋得意,胡周却将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馍馍放下,又包回了油纸里。
他把油纸包推给周宁宁,“娘,你还回去。”
“还回去?”周宁宁将调子陡然一抬,声音尖得几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说要吃包子的么?我费这么大心机,才拿到这馍馍来,你却叫我还回去?”
“这不是咱们的东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后再赔一口给人家。”胡周说,拿手指抠着喉咙,却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馍馍来。
“小兔崽子!死没良心的!”周宁宁骂他。“不是咱们的又怎么了?馍馍是别人的,命不是自己的么?你还要不要命了?”她气鼓鼓地又打开那纸包,一把将黑面馍馍塞进嘴里,道,“我偏不还!偷到手的玩意儿便已是我的了,凭甚么还回去?”
胡周跺了跺脚,嗓子气得冒烟。他想起他爹临终时摸着他的手,颤巍巍微笑的模样,爹与他说“要做个实诚人。”于是胡周心里含着一口气,他才不吃窃来之食!
周宁宁踢了他一脚,尖酸地道:“吃里扒外的死小子,对老娘挑三拣四的,我不给你东西吃了!”
胡周将身子缩成一只小小的馒头,对她忿忿叫道,“不给便不给,我不吃贼婆娘偷来的玩意儿!”
周宁宁气得发丝倒竖,又狠狠打了几下胡周的屁股。可兴许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没甚么肉,打得手疼,她终于歇下来,将胡周撇到一旁,不顾他了。
接下来的两日,周宁宁果真恪守诺言,一口吃食都没给胡周。胡周肚子响得如雷鸣,跪在神像前。神龛里供着一只猪样的瑞兽,听说是叫当康,会于丰年出现。胡周不曾见过它,不过他想,若是见了当康,他还需如现今一般饿肚子?
一只蝗虫跳到当康脸上,又飞落下来,胡周伸手一捉,将它捏死在手里,放进嘴里嚼。飞蝗吃了他们的大米,胡周用力嚼着,欲从这虫儿里吃出米味,可到头来只有一种恶心的腥味儿。胡周躺下来,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饿了几天,睡梦里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饥饿如燎原烈火,无时不刻不在身上烧。胡周昏而复醒,不知昼夜。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觉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阵蜜似的脂粉气黏黏糊糊地袭来,他惊觉自己正倚在周宁宁臂弯里。
他被周宁宁抱在怀里,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轻轻一动,方想开口叫“娘”,却忽觉脸上被拍了一拍,周宁宁轻轻地“嘘”了一声。
于是他感到周宁宁在抱着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声响,像有大团苍蝇在吵闹。周宁宁嘴巴一撇,开始哭泣,胡周听见了她稀里哗啦的哭声,像一张宣纸向左右扯开。
周宁宁哭道:“我的孩儿……好苦的命哇!”
四周乌蝇似的喧声安静了一瞬,周宁宁继续哭天抹泪道:“孩儿他爹走得早,如今却又教我撞上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事!这娃子性子厚道,隔壁家的王二向他讨吃食,他全送了出去,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竟生生饿死了!”
胡周先时听得莫名其妙,后来便满腔怒火,这尖腮女人,拿他当死人来诓钱呢!
他欲要挣动,却忽觉臂膀一痛,原来是周宁宁死死按住了他,指甲甚而深陷进肉里。他还欲开口叫,又被周宁宁扇了一巴掌。周宁宁叫道:
“各位父老乡亲,行行好,施予我这寡母一丁点儿吃食罢!”
可叫了许久,皆无回应。胡周悄悄透过黑布上的漏孔往外瞧,却登时怛然失色。他看见坊市里摆着几张零星木桌,桌上是黑漆漆的几块肉,一旁摆着张木板,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地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