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34)
林晗沉吟道:“安氏插手外朝,祸国殃民,我不能诛她?”
“她是当朝太后,”长公主蹙起秀眉,“你讨伐她,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不是把反贼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
林晗讶然。真凭实据?裴纯行写的檄文上条条都是凭据,安太后在盛京给他泼脏水,仗着西北天高路远,就说他信口雌黄么?
他这回可没杜撰过,只是把她和安子宓干过的事复述一遍罢了。
“姑母,你既已看了檄文,就该知道那安子宓在西北干了什么事。他放胡人进长城屠城,安氏授意他谋害桓儿,害得桓儿孤军陷阵,差点就回不来了。”
长公主目瞪口呆,脸色越发苍凉,惊呼道:“孤军陷阵,有这回事?”
林晗从她惊惶的神情里读到些深意,霎时明白了她方才那句话。长公主一心只有卫戈的安危,她不待见他,不单是因为他是个男子,更重要的是忧心卫戈和他往来过密,惹祸上身。
林晗浅浅一笑,晃着手中酒盏,道:“姑母要不信我,大可以去燕云军中随便揪个士卒问问……你是担心,安太后要整治我,会牵连桓儿?”
长公主倏然闭眼,平复了片刻前的惊心动魄,冷漠美丽的面庞上浮出一丝丝狠戾。
“哎,”她终于拿起筷子,怅惘道,“我前几日不见你,也正是因朝廷的事烦心呢。”
“姑母,”林晗乖顺道,“含宁想为姑母分忧。”
长公主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道:“那日是你十皇叔惠王登门拜访。我与他素来交好,他劝我管教着裴桓,明哲保身。”
林晗佯装醒悟:“惠王啊……”
长公主一脸烦忧,接着道:“你们在西北,不知盛京里都出了什么事。丞相走后,陛下便常病着,太后临朝称制,各司衙门的官她用着都不顺手,全换了。有些换不了的,要么是自己上书请辞,要么就被刑台查出了几十年前的烂事,革职查办了。”
聂峥在旁憋不住笑,道:“莫非还有人敢查殿下您么?”
长公主的脸蛋青一阵白一阵,恼道:“看这要翻天的架势,谁说得清!都是一帮见风使舵的混账,欺人太甚!”
林晗默然思忖。裴信在时,长公主亦是如日中天,要是有人查她,说不定真能查出惊天大案。
长公主忽然泄了气,满脸疲惫,道:“含宁啊,我这次来,与其说是怕你那封檄文牵连到裴桓,不如说是担忧我这做母亲的无用,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本宫与你说真心话,裴信一撒手,我真是自身难保了,才处处谨慎,只为保全我们孤儿寡母的性命。”
林晗道:“姑母向来是聪明人,怎么今天也犯了糊涂,利剑倒持,甘为鱼肉呢?”
长公主睁大了美目,红唇轻启:“你……”
“屈服于安氏,你以为明哲保身了,实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回想对你们母子下手,姑母为何不另寻出路呢?”
长公主愁道:“你以为本宫没想过?只是我夫家满门忠烈,如今他们魂归九泉,我怎能和朝廷对着干,玷污了他们清名?”
“当初郡王在燕都起兵讨伐宦竖,也被人骂过反贼。天理昭彰,后来还不是洗去了污名,流芳史册。”
“那是因为裴信,”长公主断然答道,“若不是他扭转乾坤,哪有今天的裴氏。世间有几个裴信?”
林晗笑了笑。
“姑母,我已经不是他手上的傀儡了。不管是安太后还是旁人,将来都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长公主缓缓看向他,双目中逐渐透出讶异。半晌,她抿紧了唇,垂首思量。
林晗望了望她案上的碗碟,原封不动,温声道:“菜不合姑母口味?”
长公主摆摆手:“本宫哪还有心思。”
林晗道:“姑母别回盛京了吧。”
她像是惊了一跳,苦笑道:“得了吧。你这小子,还没坐回龙椅呢,能护得了我?”
言辞虽带着刺,口吻却温和了许多。
林晗摇了摇头,惆怅道:“我还有好些新奇玩意想送到姑母府上,日日给您解闷。”
长公主神色微动,道:“你递的问安帖,本宫都看了。”
“我笨嘴拙舌的,应当没说错话,惹姑母不开心吧?”
长公主闭了闭眼,别过脑袋。
“你要是个女儿家……就好了。”
“我是个男子,一样能孝顺姑母。”
她轻微皱眉,摩挲着十指。
“姑母别回盛京了,那地方既冷清,又无趣。”
长公主嘲道:“留在燕都,还不是一样的冷清无趣。”
林晗失笑:“您才是这郡王府的主母,王府上下几千号人,姑母一声令下,大家都排着队来陪您解闷呢。”
长公主犹疑不定地瞧着他,透出几分紧张,又带着些期冀。
她是裴佺的妻,却从没在这郡王府邸里住过。面对与亡夫有关的种种,无论过去多久,她都显得踟蹰无措。
“我要是过来妨着你们,桓儿就不开心了。”
林晗惊道:“姑母为何这样想他?”
“本宫这一辈子,正是个讨人嫌的命。”她有些赌气似的,自暴自弃。
聂峥再度笑出声,林晗淡淡瞥过去,剜他一眼。
长公主霸道,却有几分直率的可爱。她当年硬要嫁给郡王,也是因为一腔热血,哪知撞得头破血流。
守在殿外的仆从小步进门,道:“世子过来了。”
林晗与长公主同时站起身。卫戈急匆匆跨进殿门,见几人其乐融融,各自桌案上都摆着热滚滚的汤圆,不由得一怔。
长公主痴痴地望着他,神色恍惚,竟落下两行泪。
太像了,一举一动都像是故人回来了。
卫戈不自在道:“娘哭什么?”
长公主抹去眼泪,道:“谁说我哭了,我这是高兴的。很久没见你了,都长这么大了。”
卫戈叹了声:“去年不是才见过。”
长公主道:“我真没福气啊,不能亲眼看着你一点点长大。”
“母亲放心,赵夫人待儿子很好。”
“她当然好,”长公主望向殿外的雪,惘然若失,“她若不好,郡王怎会那般爱她。”
卫戈有些惊诧。她以往素爱挑赵夫人的刺,为何今日如此坦诚地夸起她来了?
哪有比这更残酷无奈的事,处心积虑想挑出情敌错处,好求一点安慰,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真是白玉无瑕。
一辈子总不能长久地自欺欺人。
他真该那样爱她。
长公主也挑不出林晗的错,除了他是个男人。但是男是女,真能算错?生来就注定的事,不应当苛责。
林晗道:“姑母就是想来看看你。桓儿留在这,陪她说说话吧。”
卫戈正要张口,不经意瞥见母亲暗含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咽回肚里。
“好。”
林晗朝聂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退出排云殿。他站在飞檐下望见清朗的晨光,天高云淡,瓦顶堆着层厚厚的雪,朱红高墙后露出一截吐翠的树冠。
“开春了,多好的春光,要忙着办正事了。”
聂峥笑道:“打吧。这旧山河,不破不立。”
“凉州如何了?”
“尘埃落定。裴纯行和赵伦留在那。还是要从西北起兵?”
林晗揉了揉眉心,负手而立,道:“先不急着起兵。我倒想看看,盛京要如何对付我。你说,惠王怎会突然找上长公主呢?”
“我哪猜得中。含宁想知道,只能去问问长公主他们那日都聊了什么。”
林晗叹道:“罢了,见招拆招吧。”
聂峥思量一瞬,道:“安氏把持朝政,既然想对长公主动手,为何不查她?”
林晗探出掌心,接檐下飘飞的牛毛雨。雨水细密,落在掌上微微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