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88)
王凝一怔,微微抬起右手,织工精湛的素纱禅衣袍袖滑到腕边。
“都护这是何意?”
林晗目光深沉地打量他。王凝似乎与聂峥差不多年岁,生得纤白文弱,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没有半点市侩气,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博士。
他笑了笑,打趣道:“王先生胃口颇大,怕你吃不够。”
王凝盯着面前两份果品,顿时露出个了然的微笑,叹道:“都护宅心仁厚。王凝一介商人,能得都护关照,大抵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湖风浩浩,吹打在身上,像是裹了层火浣布,既粗砺又滚烫。几行俳优登上画船,鼓乐丝弦飘渺婉转,仿佛云中坠落,和着喧嚣丝竹,当真演起了“奇货可居”。
商人吕不韦耗费巨资助秦国质子子楚归国,为子楚继任国君立下大功。子楚即位,他便从商人一跃成了国相,大权在握,煊赫一时。
在此人眼里,公子王孙俨然就是回报丰厚的“奇货”。只不过他逐的利不是钱银,而是权势。
林晗思量许久,垂目沉静道:“我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先生如何萌发出了这个念头?”
王凝笑道:“王凝虽不才,却也看得出,这天下大乱不过是早晚的事。早在头回萍水相逢,便仰慕殿下英姿,可惜……那次没有缘分结交。”
林晗倏然抬眼,似笑非笑:“当今皇帝还在位,你敢说天下大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失妥当。”
王凝脸上一滞,离开坐席,朝林晗慎重拱手,庄严下拜,却吐出句截然不同的话。
“莫非图谋宗亲性命,就是尽忠职守?”
他语调平缓,不卑不亢,倏然惹恼了林晗。林晗眉心皱起,看他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阴翳。
“王凝,你就是装得再谦卑。这股自命不凡的劲也藏不住。”
王凝道:“衡王殿下,草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最重要的便是行情,也就是手中的底牌。草民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只不过想显出诚意罢了。”
林晗把玩着翡翠似的荷叶,默然不语。王凝躬身屈膝,退回到座上,一本正经地坐着,笑道:“草民从商十余年,看得出衡王殿下心中有一桩大买卖。”
林晗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是吗?你的诚意只是耍小聪明?我身边不缺有脑子的人。”
“自然不是,”王凝轻声拍掌,便有个家仆捧来一方托盘,盘上放置着一只红木匣子,瞧着古朴厚重,还上了锁,“衡王请看。”
他取下钥匙,转开匣锁,从中拿出一叠账本,低头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接过账册,翻开古旧粗糙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蝉鸣绵长悠远,突然变得聒噪到了极点,尖刀般钻进耳中。
林晗摩挲着泛灰的墨字,艳阳天里,倏然回到望帝宫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聂铭……”他情不自禁地低喃。
账本里记录着几十上百个朝廷官员的名字,依照官品职位排序,最低五品官,每人后面都记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行贿目录。
王凝头埋得更低,悄声道:“这是从高柔府上搜查到的账本。”
林晗睨向他,漫不经心关上。
“为何在你这?”
“草民知道衡王殿下在追查那五百八十三万两银子,也知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怅惘地叹了口气,“高柔意欲侵吞官银,逼迫草民将汇通宝钞借予他行方便,为的就是操纵宛康物价,做一本应付朝廷的假账。”
逼迫?汇通宝钞流通宛康,最大的受益人是他姓王的,王凝这是胡编乱造,把他当傻子糊弄呢。
林晗眉梢轻扬,心道果然被卫戈猜中,生出些看他演戏的心思,催促他:“接着说。”
“草民势单力薄,哪里是那狗官的对手,只好忍辱负重,寻机会告发他。我担心他卸磨杀驴,往后为掩盖罪证对我不利,便雇佣江湖高手潜入都护府中,找到了他的把柄。”
林晗拎起账本,从容不迫地盯着他:“就是这本记录贿金的账册?”
王凝屏息凝神,郑重道:“衡王就不想彻查当初望帝宫一事?”
林晗脸色阴悒:“聂铭欲行废立之事,密谋造反。”
王凝并拢五指,指向账册:“只有一个聂铭?”
林晗不答,眉心一抽。
当然不止一个聂铭。账册上清清楚楚记着兵甲数量,高柔利用宛康矿山之便偷造铠甲刀兵,经由怒川水寨走送到京城聂氏手里,明摆着他也掺和进来了。
世族虽然蓄养家兵,但不允许配备长兵器、弩箭和铠甲,家兵的战力也远不及朝廷正规军。聂铭选中宛康筹备军资,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办事很难引人注目。
造反是大事,他们必然准备周全。既然高柔牵连其中,这账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聂铭起事的同党。
一股凉意蛇似的爬上林晗脊背。
这上面的名字众多,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若不弄清楚何人对他下过毒手,以后坐上皇位又如何?
能坐得稳吗?谁敢保证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聂铭?
王凝的这份礼物,确实很有诚意。
林晗握着账册,沉重闭目,道:“王凝,你有心了。”
王凝镇定自若,倒是比先前谦逊了许多,交掌道:“我只是个商人,却也盼望有一天能为衡王殿下赴汤蹈火,助殿下建功立业……才不枉人世一遭。”
“我明白,只是……”林晗苦恼一笑,语焉不详。
王凝善解人意,笑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有顾虑实乃常事。草民愿竭尽所能襄助,让殿下明白这不是件亏本的生意。”
林晗捏紧了账册,起身道:“你容我回去想想。”
说是宴席,水戏演到一半,桌案上美酒香果没动,他便匆匆告辞。王凝不拦他,巴不得林晗早点想清楚了,好拖家带口绑上这艘大船。
王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天下即将大乱,当今皇帝必然坐不稳江山,放眼望去,只有衡王有登临大位的胆识才干。
他要抓紧这个机会赌一把,才能从人人都看不起的境遇里翻身。
林晗满腹心事地回府,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翻看账册。
看得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叹,这朝廷真是烂到家了。国库年年亏空,百姓褐衣粗食,银钱原来都到文武官员腰包里了。
出神之际,随行的子绡忽然打马到车驾一侧,胆怯地唤了他一声。
“主人,好像是世子……”
林晗立刻掀开窗洞上的帘子,正好瞧见日头下一抹一闪而过的俊美人影。
卫戈身量颀长,容貌绝美,在人群中惹眼拔尖,很容易认出来。而那人影身后,则款款跟着个红罗裙的少女,不是安赫香是谁?
他们一先一后进了家首饰铺面。兴许是要接待贵客,喜笑颜开的老板娘连忙清了场子,半掩上店门。
子绡道:“主人,是世子么?”
那一眼太快,即使见着了安赫香,林晗也不怎么笃定,反问他:“怎么发现是他?”
“世子身上的熏衣香……”子绡声量渐弱,脸颊发红,“跟主人一样。”
“鼻子真灵。”林晗木然应道。
他遥望着首饰铺,市井热闹喧嚣,却如坠寒窟。
第202章 故梦清寒
那两人进了首饰铺子,都神色凝重,张望着店中琳琅满目的玉石。
老板娘殷勤接待,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却始终没人搭理她,自讨个没趣,也不再吭声,只是恭慎地立在柜面后,暗地猜测两位贵人的关系。
安赫香道:“店家,你们这的玉佩都有什么式样?”
老板热络一笑:“姑娘,我们家都是最时兴的式样,有涌云缠草、百花鸡心石、梅兰竹菊,要哪一种?”
“有并蒂莲的吗?”卫戈皱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