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4)
卫戈沉默地给他系腰带,轻声问:“伤还没好全,急着洗什么澡。”
做过皇帝的人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置身于险境,不拿箭伤当一回事。林晗试着按了按右肩,“唔,你说,我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将手里的带钩扣合,“多少人箭伤复发,活生生流血流死了。”
“你别咒我。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卫戈拿起案台上的梳子,一手握着林晗湿淋淋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弄。他的指节拨开墨缎似的发丝,瞧见一截白皙光滑的后颈,好似透亮生辉的玉石,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裴信要给林晗写那两句诗。
他有些失神,恍惚间听见林晗叫他,嗓音好似泠泉,忽远忽近的。
“傻了么,发什么呆呢?”
卫戈放下梳子,又取了根干净的巾帕为他擦头发,随口道:“陛下万寿无疆。”
林晗失笑道:“往后日子难过,还是别再这么叫我。”
“那叫你什么?”卫戈心思一动,扬唇一笑,得寸进尺道:“叫你含宁?”
林晗翻了个白眼,“胆大包天。”
“哎。”卫戈幽幽叹气,佯装苦闷,“你看,让我换个叫法,改口也不是,不改口也不是。”
他细细地擦干掌中柔软的青丝,像是抓住一握温煦的泉水。林晗蓦地转过身来,问道:“我上次问你年纪,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
卫戈迟疑一下,露出个冷冰冰的神情,“比你大。”
林晗的眼神在他身上飘来荡去,笑道:“我可不信。我瞧着你比我小些,不如往后叫声哥哥,抬举你了。”
话音刚落,小刺客一脸怒容,铿然道:“谁稀罕?”
林晗微微一怔,顿时来了气,“好好的发哪门子疯。让你叫声哥哥,你吃亏了?”
第13章 难兄难弟重聚首
不仅没吃亏,在林晗看来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这人也怪不识抬举的,聂琢把对他的排斥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往后还要跟聂峥相处,林晗意欲拉他一把,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他声色俱厉,卫戈却执意犯倔,偏不领情。卫戈虽是个出身鄙陋的刺客,但是心思灵活敏锐,明知林晗的意图,直言嘲道:“你是觉得我没本事?”
林晗冷静了些,责怪地瞧着他:“这跟本不本事没什么关联。”
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还天真得很,不清楚权势人情当中的弯弯绕绕。
卫戈讽笑道:“你先前说得不错,世家子弟是矜贵得很。我虽出身草野,可也未尝没有傲骨。”
“怎么说到这份上了。”林晗皱了皱眉头,随即换上一副笑容,伸手过去拉他,“你生什么气,我就是突发奇想,觉得有你这样的英雄在身边很是幸运,想跟你结为同好。”
听他如此言语,卫戈便不说话,抿紧了唇瓣,被林晗牵着的手有些僵硬。
林晗轻叹一声,倒似怅然的意味:“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就当我没提过。”
他说完便松了手,没成想被卫戈反握住手背,轻轻牵了回去。林晗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白衣秀颈,乌发丹唇,衬得人好似清水芙蓉一般,星眸中带着三分捉摸不透的狡黠。
“有什么事?”他盯着卫戈问,口吻极不客气,却不会令人觉得刻薄。
卫戈捏着他的手不放,“你刚才说想跟我永结同好,是真心话,还是骗我的?”
林晗眉头微蹙,“你的书到底跟谁念的。什么永结同好,又不是成亲。”
“意思差不多不就行了。”卫戈眼里漾开些笑意,追问道,“真心的还是骗我的?”
林晗被他缠得没奈何,垂眼瞥见他修长有力的一只手,好似用白瓷精心打造的,惊叹此人真是老天爷喂饭吃,怎么边边角角都生得养眼。
“你书念得好,就没听过君无戏言?”林晗道。
卫戈看上去很是高兴,偏头仔细地盯着他的脸,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要瞧出朵花。不拘一格如林晗,也被他盯得不自在,把手抽了回去,低声念道:“小孩似的,烦人。”
他转身便走,继续瞧他的地图。卫戈兴冲冲地跟过来,先替他收拾了屋里,紧跟着端茶倒水,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好不殷勤。林晗看书看得如坐针毡,抬眼一瞧,便见卫戈偷摸打量自己,忍不住道:“这又玩哪一出,吃错药了?”
说翻脸就翻脸,喜怒宛如六月天,他以前怎么没察觉这家伙如此幼稚?明明是个以一当百的狠角色,怎么在他面前跟个孩子似的。要换了别人早挨了他一顿臭骂,可谁叫卫戈长得好,再怎么淘气,把他气得火冒三丈,他不仅发作不起来,还总是先服下软陪好话。
卫戈不卑不亢地颔首,脸上却挂着些羞怯的神情,端的是一派眸若桃花的好模样,“方才惹你生气了,想跟哥哥陪不是。”
林晗手里的茶盏差点掉在地上,脑海里鼓声大作,不觉得宽心,反而有点发悚,“你叫我什么?”
他眼中立刻泛出些迷茫,沉吟片刻,“这样没做对?你不喜欢?”
林晗无奈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对了,我之前忘了问你,你在青门关如何做到那么神勇的?”
说回正事,卫戈便正色道:“其实很简单,我也只是利用了人心的弱点。青门关的守军都是聂铭旧部,聂家失势,他们本就人人自危,害怕朝廷清算,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你有所不知,军中将士做的是卖命的事,精神好比绷紧的丝弦,只要我稍加挑拨,他们很容易混乱惊惧,夜里分不清敌我,自相残杀不稀奇。”
林晗眼睛一亮,称奇道:“看来,我这个弟弟收得不亏啊。”
卫戈无可奈何地叹了声,“哥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约莫傍晚时分,聂琢前来禀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林晗便下令尽快出发,在城门下钥前赶出去。快马加鞭颠沛几日,他们便逼近汉阳地界。汉阳地处边陲,黄沙漫天如云翳,无论清晨还是正午,千里曛暝,北风不绝。
聂琢在灵州有族亲,拿钱打点了守关的卫士,很轻易便出了长城关隘。一行人照之前卫戈说的路线行进三日,一路顺遂地到了受降城。
深夜时分,明月悬在大漠上,如缓缓升出大江,泛起无垠的波光,风一吹过,漂浮起阵阵如烟的沙浪。林晗回首一看,月光清凉如水,长城蜿蜒在大漠身后,岿然不动,似乎在凝神目送。
从古至今,灵州塞外共有三座受降城,其余两座荒废已久,唯独宛康城留存于世,逐渐成了大梁联通西域的咽喉,汇集了众多商贾。宛康不比关内,此处往来方便,昼夜皆可入城,而城中富庶繁盛,通宵歌舞欢饮取乐亦是常事,有边境不夜城的美名。
他们还没进城,便听不远处驼铃阵阵,一队商贾满载着丝绸茶叶,正要往宛康去。林晗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对上一个骑骆驼的少年,只觉迷蒙夜色之下,那人的模样格外清秀,有股子楚楚可怜的劲,不免多看了几眼。
商队远去之后,林晗便着人去城中打探消息,回报的却是聂峥不在宛康。
林晗狐疑道:“不是说到受降城来了,怎么又不在?”
探子禀报道:“聂将军不在宛康,往北受降城去了。”
北受降城就是最北端的那座受降城,地界跟若泽草原接壤,出了城就能望见黑水河。那地方偏僻荒凉,连只鸟都看不到,想来聂峥日子难过,才被打发到北受降城去吃土。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太多麻烦。他们马不停蹄地往北受降城赶,大约走了多半天,第二日正午时分,终于瞧见漫漫黄丘中一座巍峨苍劲的古城。
北受降城经年受风沙侵蚀,外壁已经同黄沙融为一色。大漠当中,天地的边界格外模糊,一轮太阳放射出万丈金光,不知在天还是在地。
北受降城外的苍麟军意欲拦人,聂琢顶着一头一身的黄沙,挥动马鞭呵斥:“没眼色的,连我都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