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11)
他做了个金戈铁马的梦。刀枪剑戟铮铛不休,马蹄金鼓轰隆如雷。
林晗倏地惊醒,室内烛火大盛,亮堂得好似白日。他身上压着好几张被褥,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闷头出了场大汗。
外间有人细声议事。林晗推开铅铁似的被褥,费力地坐起半身。卫戈的靴子摆在椿凳边上,凳上依次放着匕首、佩刀、大觿和桑弓。
他侧耳谛听。独孤毅在,宇文跋也回来了。几个人影贴在窗户纸上,叽里咕噜地讲胡语。
禄州杂居着众多归化的胡族,本地方言与胡语类似。百姓高大善战,更有些传言说那地方人人能空手与野熊过招。
静等片刻,那两人的影子摇晃着走远。门板吱呀一响,卫戈捧着圈木盆进屋,惊诧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我叫这两兄弟召集人马誓师,今夜便突围。”
林晗瞅着那座沙盘,喃喃道:“乌云塞地势高峻,如果我们切断高山水源,胡人是不是会……”
卫戈对着镜子洗脸,冷哼一声,取下匕首刮面。
“珈叶和达戎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吃不喝也能活十天。山上不比平原,他们大都没骑马,用不着饮水,这计策行不通。”
赛拉顿就像认定了裴桓,派了重兵围城,不时发兵攻打乌云塞。卫戈被围数日,昼夜忙着调军守城,防备胡人突袭,半月来心力交瘁,被磋磨得好似老了十岁。
军中都是些糙人,行事起居十分随便。昨日碧霄发现了林晗的踪迹,卫戈一下子便慌了神,不要命地出关找他,哪知恰好错过,林晗自己跑回来了。如今他在军中,卫戈再不能如往日般满面尘霜,不修边幅。
林晗领悟了卫戈夜里说过的话。他是真的想枪尖对刺刀,和胡人硬碰硬。
卫戈梳洗一番,容色仍是苍白,眼中精神却丰沛了许多。
第227章 孤阴鏖战
房里安静,靠窗安放着锥斗似的滴漏,悬垂的流沙淙淙作响。
林晗躬身捡了根蜡烛,擎着烛火挪到沙盘跟前。
乌云塞中绵延出三条通往山下的道路,一条稍宽阔些,容得下战车行走,另两条都是陡峭难走的小路,蜿蜒隐蔽。
卫戈坐回他身旁,道:“我与他们说了,今夜就走山阴处的大道。”
林晗转头看他:“不怕打草惊蛇?”
既然是突围,当然要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卫戈慢吞吞系甲,凝眉叹息:“胡人太多了,早晚会让他们发现。若是走小路被他们围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走大路,排上战车,胡人敢来就围成铁砦,派弓箭手在后方杀敌。”
林晗一手支着腮,半是宠溺地盯着他侃侃而谈。暖黄烛光好似层半明半昧的轻纱,柔曼地遮罩住他额角、鼻梁和唇峰。
卫戈感知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口中的话戛然而止。林晗搁下灯烛,指头活动一番,朝后仰倒,轻靠在床榻间,疏懒笑道:“桓儿怎么不说了?”
灯火扑朔,与素白里衣腻在一处,衣结松散,肌肤若隐若现。
卫戈回过神,快速眨了几下眼,喉头轻轻一动,指了沙盘上三处。
“这三个地方地势绝佳,适合伏击,是这回突围的必经之路。等走到山脚,入了大漠,便算成功了……衣服穿好。”
林晗正垂头把玩腰带,一来一去,腰间凌乱松垮,仰头茫然地望着他。
卫戈被他那清白无辜的眼神逼得耳根发烫,不由自主瞥向别处,没胆再看,结巴道:“别这样……”
林晗顿时挂上副了然的笑意,目光落到卫戈透着红云的耳根,笑得更加直白得意。
他换了个跪坐的姿态,影子落在一旁的床褥衾被上,蛇似的缓缓耸立,柔若无骨。
“说起来,半月多没亲热了吧?”他从背后搂住卫戈腰肢,倚着耳后温言软语,“是不是想我了?”
卫戈僵着身子,掌心虚握住他两根手腕,无奈道:“含宁……这是在军中。”
林晗轻笑两声,口唇覆上卫戈后颈,搔痒痒似的含咬几下。卫戈掌心猛然攥紧,像是镣铐一般钳住他,鼻息逐渐加重。
“陛下……”
“嗳,”林晗往后退开些许,抬头淡笑,双眸映着火光,亮晶晶的,“要是想要,别把我当什么陛下。你知道我的脾性,陛下做得,娼妓也做得……”
卫戈低喘一瞬,因这放浪露骨的话浑身激荡,却不舍得推开他,语带薄怒地呵斥:“住口,怎能这样说?”
林晗像是个挨了训的孩童,倏然松开手臂,没趣地退开。
“凶什么?”林晗懒洋洋地埋怨,“上回你跑去逛窑子,又不是没给你玩过。那日你不是挺尽兴的?”
他大喇喇地穿戴衣物,收拾齐整跃下床榻,转眼一瞅,卫戈手足无措,一副张口欲言,踌躇不决的模样。
“今夜何时出发?”林晗指尖冲着沙盘。
“子时。”卫戈连忙对答,犹豫道,“若能回去……我随你处置。”
他囫囵着说完,立刻害臊地别过脸。林晗笑吟吟凑到卫戈眼前,食指点了点他挺翘的鼻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卫戈牵住面前勾挑的指头,怜爱地抚摸把玩,半晌幽幽叹气。
一日倏忽过去,转眼到了子夜时分。乌云塞风声大作,天穹洒落牛毛雨,淅沥雨丝里夹杂着细碎的雪粉冰晶。
八千余燕云军士自北面大门奔袭而出,不点火把,不竖旌旗,前后马蹄相闻,乘着夜色走上大道。
轻骑绕过几弯丘峦,惊动胡族斥候,不出片刻,众多黑衣铁骑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
山野间鼓声隆隆,马队中丛丛火把游弋飘忽,仿佛一汪漫无边际的火海。呼啸的火焰之间,骑兵黑色的鳞甲攒动如蚁群。林晗在中军勒马,掀开头顶乌黑的皮毛斗篷,朝前高呼:“来了!”
卫戈一路上与林晗并辔而走,听见他的呼唤便按紧缰绳,左右张望一刹,喝令麾下摆开战车,围成一圈大阵。
战车后方布下盾兵,盾兵之后架设长枪步槊,最里边便是精锐弓弩手。
胡族冲杀一轮,阵中弓弩齐放,箭洒如雨。铁镞头密集地扎进皮肉,喊杀里掺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燕云军和胡人皆是武德充沛,骁勇善战,战法亦是别具一格,杀人宛如割草一般,野蛮血腥至极。林晗居于阵中,亲眼目睹惨烈的厮杀,不由得心惊胆战。
珈叶鼓声不断,胡人前仆后继,整块山丘积成血塘,血水漫过靴底。燕云大阵固守如磐,夜色昏暗,他们一时找不着突破口,便使出计策,派出个珈叶军官策马上前,操着鼻音浓重的梁国官话高喊。
“裴桓!我们有十万兵马抓你,你若投降,王汗让你娶他的女儿,封你做珈叶的王公。”
卫戈置若罔闻,命弓弩向东面齐射。箭雨攻势之下,胡人不得已稍稍退后。
“走!”卫戈振臂高呼,“朝山腰去!”
燕云战车变换阵型,护在两翼飞驰。轻骑汇成蛇形,将士纷纷拔出长刀,往东面山道赶。
“含宁,暗箭难防!”卫戈扬鞭纵马,急切喊道,“千万当心流矢!”
纷乱的影子在两人间穿梭,林晗攥紧了太诰,嗓音淹没在嘈杂中。
“好!你也小心,别光顾着挂念我!”
大道越走越窄,两旁满是干瘪如炭的树木,林间散发着湿腐的焦味。
胡人一边追赶,一边放弓,燕云军便避进林子。树林里地势高低不平,没法施展先前的车盾大阵,只能和追上来的胡族白刃肉搏,且战且走,力图迅速脱身。
胡人行军迅疾,眨眼间越聚越多。卫戈握着长矛槊杆,挑死几个先锋。一名燕云令官从黑压压的人影间挤出身子,半跪着在他跟前,拱手拜道:“世子,宇文将军让大军先撤,他率领战车善后。”
林晗听见声音,连忙斩倒面前番兵,扬手甩干佩刀上的血,站稳身形喊道:“别,趁胡人大军还没追来赶紧跑,留在这定是九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