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66)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了。也不问问,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裴信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林晗反问。
“平安喜乐,这是你的心愿。”他柔声细语,话语中带着一股历经世事沧桑的慨然,“否则,便不会在将死之时来讨你的嫌了。”
林晗忆起风雪中的许愿松,和那两串老旧斑驳的心愿牒。
“世事在变,人的想法也会变的。今时的愿,或许早就跟旧时的愿望不同了。”
裴信有些错愕,一瞬后喃喃低语:“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林晗抿了抿唇,生硬道:“茶凉了。”
他不再出神,接过温热的杯盏,小口呷着翠碧的茶汤。
溢散的水雾腾转直上,熏染着苍白的眉眼。林晗沉默地盯着他饮茶,往事一股脑涌入脑海,也像杂乱无序的烟雾似的,顿时填满了胸壑,不吐不快。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昀阁,”林晗徐徐道,“那年夏至午后,满宫开着水莲花。你隐在竹帘后,柳太傅问我和齐王都学过什么书,那小子吓傻了,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背了一首蒹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个幼童,头一回独自觐见丹墀,满眼的华宫广殿,直朝自己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自觉便被天家威势所震慑,整个人呆了,惴惴不安地立着。
裴信淡淡点头,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微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林晗不禁感慨万千,脸上涌出些笑颜,道:“然后你走出来,对着我很温柔地笑。我看出神了,也像个小呆子,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裴信还年轻,和他如今差不多的岁数,举手投足不似后来沉稳威严,带着股清风朗月,澄霜皓雪的明快气度。
“诗三百,有的歌颂王道,有的讽喻政令,有的讴咏民风,唯‘蒹葭’一首,诗心无邪,引人神往,”裴信面上浮出温煦的笑意,娓娓道,“长久以来,我都很喜欢。”
林晗一怔。当初苦心孤诣许久,临阵时他却紧张得脑袋空空,硬着头皮背了首诗,哪知道歪打正着,凭这首诗赢得他的青眼。
裴信瞧出他的错愕,温声揭过往事:“罢了。好不容易一叙,莫让陈年旧怨搅了彼此的情致。桓儿如何了?”
“一切都好,”林晗闷声吐息,蹙眉道,“方才你说,裴氏必会衰败。还有桓儿在,你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信眼中通透了然,沉声笑道:“桓儿确是天纵之才。可你看不出,他心中只有你吗?”
当面被他点破,林晗两颊腾地烧了起来,迟迟说不出话。
“把裴氏交给他,心里的事装得多了,”裴信顿了顿,长叹道,“他会离你越来越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留在你身边。”
第177章 偷欢
林晗知道,他大概是好意,可这话听在耳里,却无端带着刺。
“他留不留在我身边,也由他自己做主,”林晗别过眼睛,干巴巴地说话,“哪里需要你劳心。”
裴信淡淡一笑,探询地望着他的面容,半是玩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含宁欢心了。”
林晗烦乱至极,眼神下意识躲躲藏藏,避开他的目光。
在裴信这样的人精面前,林晗就像是个玻璃人,他只要一眼,便能将他洞悉透彻。
他们之间的龃龉也大多源于此,裴信明明轻易就能看穿,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偏偏要一意孤行,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操控他。
林晗暗暗地想,或许不是讨不了欢心,也并非他不识好歹,而是裴信即使想真心对他好,也总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如同施舍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
他们之间,一个太高傲,天生尊贵浸透到骨子里,纵然外表温和儒雅,但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慢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另一个却宁折不弯,有着像剑一样的自尊和桀骜,尖锐而强硬,就算毁灭了,化为齑粉,也绝不会低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