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37)
-
他们应当是得了什么命令,不许打搅我休息。白虹问我可要他陪着说话,告诉我徐财和小六已经被送回了山上,又提起长砚在边疆发回的几封书信。我心里额外记挂着宴月,又不敢多问,只能摆手说无事。
白虹于是叮嘱我有事唤他,自己则安静地退去了门外。我独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摸着被子上繁杂的绣纹。
是如意纹。
自从目不可视后,余下四感似乎都敏锐了许多。我能听见外头的风呼啸、虫嘶鸣,也能嗅到灯烛燃烧的气味。
比方此时,有人又回来了。
伽萨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询问白虹我今日如何,然后抑不住地叹了口气,走进来的步子依旧谨慎中带着些许迟疑。
“眠眠,已经入夜了。”他轻轻唤我,我翻了个身,闭着眼装睡。
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候着,让人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去重新温着。
我本以为自己能挨到他失去耐心,他却好似一点也不着急,不出一声,也不离去。他只是坐着,偶然能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我心里躁起来,张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怕你饿,带了吃食来。”他的声音突然靠近了,“我问过御医,说是箭镞上的迷药涂多了些,等过两日就能看见了,别怕,眼睛不会有事。”
我冷哼一声,心里嘀咕起来。若是那箭正好插进我心窝,他大约就说,是箭的方向偏多了些,不用等两日就死了。
“射箭者已经关起来了,任你处置,好不好?”
我没好气道:“我不敢。”
“眠眠,我只是想带你回宫,我……”他道,“我叮嘱过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伤你,用箭涂迷药是下下之策。可你也见了,那时候城中不太平,若是安定时候,我又何曾去打搅过你?”
他不来打搅我是很好的,可是——
“难道过了这段时日,你还会放我回去么?”我问。
伽萨久久不语,我依旧朝向内侧,不让他看见我的面孔。
“眠眠,我很想你。”他又道,“我真的……我知道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也知道你必定恨我至极。”
“你在忏悔么?”我嗤了一声,“你将我的性命视作草芥,让我痛不欲生,如今轻飘飘地说着这些。你当我是怎样轻贱的人呢?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巴巴地说无妨,然后继续讨你的宠么?”
“眠眠,我并非这个意思。”他忙解释。我道:“我不想见你,也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把我抓回来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不过是因为我今日对你还有用处。”
“不是,眠……我们之间何来用处之说?我视你如妻,是我此生都盼望能够相守之人。”他急切起来,像是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世上没有一个夫君会看着自己的妻被奸人所逼却不相救,匍伏脚下苦苦哀求却不为所动。”我道,“你只是用这些话将我拴在身边,让我死心塌地地接受一切。可我是什么?我是哄你高兴的东西,是在你心里永远占不得一等的东西。”
屋里又陷入一片死寂,我闭着眼,牙齿抵住下唇。
伽萨道:“我从前,是入了歧途。”
“我太过理所应当地以为你不会走,总想着先清除异己,再好好待你。谁知邹吕势力颇深,我拖得太久,放任他兴风作浪,让你受了许多不该有的委屈。”他说,“是我让你等太久,吃了太多苦。忘了你本是金玉窝里生出来的人,该娇养着,偏偏让你受了这么多风浪。”
我用被子掩着脸,并不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些事我怕做得太快,叫人觉得肆意妄为、形如昏君。后来才想明白,若是因为我这般做了就被当作昏君,那便当个昏君罢。”
我听懂他话里暗指撤去囚禁的令、乃至于封我为后之事,冷哼道:“难不成你现在舍得抛了太后的助力,和她作对封我为后么?”
“我从未向她低过头。她既是你的仇敌,我没有向她示好的道理。”身后传来窸窣声,是伽萨起身。他道,“既然无须,也就舍得,我现在就颁诏封你为后。”
我呼吸一滞,翻身坐起来道:“你站住!”
“我可不敢要你的后位。”我一字一句道,“我也不会为你的妻。”
伽萨轻轻地叹气,呼吸声宛如海浪起了波澜。他叫人拿了吃食进来,淡淡的酸味被炭火烘得浸润了屋角。
“这是我让人在蜃渠一代养的鱼,按渊国的方子制成的鱼羹。”他用汤匙搅了搅,发出细微声响,“浇了几滴醋,怕酸了你不喜欢。”随后是哀求似的,“尝一尝罢。”
“万明本干旱,根本不适合养鱼。”我道,“少折腾人家。”
伽萨应声道:“是特意选了还算可用的水域叫人试着养的,只活了几条,连夜送进宫中的。”片刻,他自嘲似的,“就是想着万一你还在,指不定想去钓鱼,想吃渊食。可惜我太笨,摸不出其中的关窍,白费了多少鱼。”
我咬着牙,用被子掩在鼻头,秉着不食宫中一粟的念头僵在原处不肯动。
奈何长久地赶路挨饿后,一碗滚热酸甜的鱼羹已令我腹中饥饿越发强烈。
不多时,伽萨见我不愿动弹,似乎很是失落。
我道:“你把碗给我。”
手上很快多了个圆润光滑的小碗,沉甸甸地冒着热气。他大概非常热切地期盼着我吃罢,我心里想着,手中摸索着握住了汤匙。
而后我道:“你可以出去了,恭送王上。”
作者有话说:
卡文好难受,不过马上就能解开误会了!小情侣归来!小情侣归来!
第177章 水痕
是夜,我抬了抬眼皮,被流沙落在金漏的“沙沙”声扰得彻夜无眠。
好似蛇在摇尾,一下下将尾槌往我心上敲。我翻了个身,在萦绕身周的檀香中再次记起那一场大火。火舌猛然从屋内窜上高顶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火星中迸裂出来。有如一道道生满尖刺的荆棘勒在心口上,我骤地缩起身子,手指却只抓到了柔软的被角。
如今我的眼前应当是什么景象?我又身在何地?我抱着头,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应有的木梁、垂纱、软毯,却一次次地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
冷汗从鼻尖上滚下来,我犹如困兽,怎么也逃不开那场火。不论如何挣扎,它总是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脑中,烧尽我刚刚描画出的静谧场景,将我的心煎得焦黑。
我目不能视,那些本就对我怀恨在心的人更有机可乘。就算得幸恢双面复明,焉知不是再一次卷入是非之中?
此时此地,是真的没有人会站在我身侧。
我抹了把额上沾湿的发,摸索着扶壁起了身,手指按在箭伤处微微地喘气。虽不困倦,却是万分疲惫涌上心头。
他千方百计地带我回宫,为的是我身上尚余的那一丁点儿用处,为此不惜让人用涂了迷药的箭射我。我自嘲地扯扯嘴角,安慰说自己还算是个对社稷有用的人。
若我无用,贺加兰因就不会把我困在宫里,皇叔也不会对我步步紧逼,伽莱更不会在险境之中垂手照拂我。
我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不是个绣花枕头剪纸人,可如今反倒宁愿自己是个无用的物什。纵然无用,也有人愿意带我回去。
可惜到头来还是为利。
我慢慢挪到床边,伸手去探身旁的东西。宫中殿宇多大而空旷,物件摆得散开,一时半会摸不着什么。这倒叫我想起那格外精致的明月台,渊人的寝殿不以大气为上佳,反倒要小而聚拢,方能攒住人的精神气。
明月台是依着渊宫内殿宇建的,冬日里点上火炉本应暖和得仿佛暮春。可惜我住在那处,竟会被冻得手脚僵硬不能动。
双足垂在地上,柔软暖和的绒毯垫在脚掌底下。我心中百般滋味却难言,只是静静坐着,听自己的呼吸拂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