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56)
大蛇盘过身子,硕大如镜的金瞳中布满蛛网般赤红如血的纹路。它将蛇首垂置在我面前,鎏金般涌动翻滚的眸仿佛被撕裂,生出朱色,像极了当初伽萨被心魔缠绕控制时的神色。
可当初作祟的不就是这蛇妖么?难不成还有旁的什么大妖来扰乱他的神思?
我暗自腹诽着,谁知它本无声息地爬着,忽然血盆大口尽张,森森白牙尽显,简直要将我吞入腹中!我连连后退,自怀中掏出父亲的匕首对准他的巨口。
然而大蛇的身子紧缩着搐了一瞬,眨眼又归于平静。
“孤已吞进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只差一副异躯为引便可……”蛇妖空灵阴寒之声传入颅中,不必上回的轻佻狎昵,反而带着一股疲惫苍老之音,“你——为何前来?”
它前言不搭后语,我垂首望了眼足下黑暗处,回想起堆积成山的白骨,心有戚戚。可这般感慨只在心中逗留不过一瞬,转眼便消逝了。
“问命。”我简明扼要,只想快些问完伽萨所忧心之事后离开这妖异的地方。
蛇妖不曾言语,我按照古籍中记载之方,将匕首横于掌心划下一刀,伤口一痛,登时鲜血淋漓。我咬牙伸出手去将血抹入大蛇眼中,它似有躲闪之意,却还是无力地趴在原地受了血祭。
那对蛇眸飞快地收缩起来,我不自觉握紧了拳,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因紧张而飞快地跳动起来。
是金、是银,抑或是……黑?
我焦灼地望着蛇眸,连目光都变得黏稠起来。大蛇痛苦地再次抽动一下身子,蛇眸中的血红更甚,仿佛有人顺着朱纹割裂了它的眸子,整只眼除了紧缩成缝的竖瞳就只剩下了赤色。
古籍中记载的三种异色皆未出现,我问到的命唯有一片赤红。
心惊之余,那蛇的眼瞳竟倒映出一片奇异之象,是我多年前在梦中见过的场景。在交错成笼的水玉中躺着个衣衫褴褛的黑发稚童,显然是从前备受折磨的伽萨。而一旁亦有个身着金纹玄服的男人悠闲倚坐于蛇头王座之上,容貌与此时的伽萨无异。
我皱着眉,正想上前两步一探究竟,那蛇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蛇首高高朝天仰起,仿佛在追逐高空之中的什么东西。那僵直的身子紧接着便直直地向后倒去,松弛的蛇尾凌空一晃,将我扫落白骨之间。
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响起,我的颈前登时传来一阵湿意,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在鼻尖。
抬手摸去,洇湿一片,是伽萨给我的那颗坠子碎了。
紧接着无数迅速爬行的声音传来,数以万计的虫蝎攀爬过大蛇僵卧的身子,自四面八方朝我蜂拥而来。我看着面前可怖的毒虫,呼吸在瞬间滞住,俄而借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拔腿便往来处跑。
虫蝎求追不舍,配合似的一波追在我身后,一波挡在我身前,将来时路堵得严严实实。
我看着眼前如沙丘般越堆越高的毒虫,嗓中逼迫似的发出一声哀嚎,那虫丘便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满目之中,只剩黑暗。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好啦,蛇神现在想飞升去找老婆了,还差一个人要吃
第114章 十字
“去往暖炉里再添些新碳,晟都这几日雪大得吓人,别再冻着公子。”
我半梦半醒,混混沌沌地阖着眼,听见人语窸窣作响,像是小虫爬动之声。
暖炉上的铜盖“哒”一声碰在壁上,有人极短促地倒吸了口气,这才伸手去夹深埋香灰之中的炭块。爆竹似的声音乍响,我脑中紧绷的弦应声而断,登时一阵剧痛在颅中冲撞翻腾起来。额侧两穴突突地跳,绞得我双眉紧锁,骤然睁开了眼,随之而来的还有浸湿衣衫的一身冷汗。
我乏力地看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讲暖炉推到被褥里。
暖气透过铜壁一烘,细细的痒意就顺着腿往上攀,带着针刺似的疼痛。我将手抽出掖得严严实实的被角,原本纤细的手指因毒虫撕咬,已然肿得像冬月里的萝卜,僵硬里还带着点讽刺的水灵。
“别 添碳了,我快被你们蒸熟了。”我沙哑着嗓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转眸看去,桑鸠与容安二人皆面上缀着晶亮的汗珠,一壁往炉里添碳,一壁抬着袖子抹去额前的汗渍。一旁还立着个墨绿的身影,面无表情地抬着扇子替他俩扇风。
青云抬眼看过来,紧绷的面部露出一丝易于窥见的松弛。
我撑着身子坐起,眼皮还是昏沉地重起来,晃了晃脑袋方道:“他救我出来的?他还好么?”青云一愣,我敲了敲头,一时半会儿迷瞪得记不起名字,闭上眼满目都是甲光锃亮的毒虫。
“是,王上受了几处不打紧的叮咬,已经御医诊治,昨日守到后半夜,眼下正在会见大臣。他令奴守在此处,待公子醒了才能回去。”青云道,“如今公子已无虞,奴便回去复命了。”
我正要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喊了声,“嗳。”
“你再坐坐,就当我还未醒。”我掀开被子,身子一动便被衣物摩挲得瘙痒难耐。皱眉忍耐片刻,无奈地用指甲在那红肿到发紫的伤口处刻了个“十”字。容安忙拿来一盒药膏替我轻轻地抹,桑鸠则托着洁净的衣服候在一侧。
我看着容安将那清凉的药膏抹匀了,方才好受些,抬起眼道:“我出去一趟,你先不必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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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明王宫的藏书阁在最北角,我掩着斗篷的帽子,自小径上穿过去。路过梅园时,我不自觉地入内折下一支收在怀里。
垂眸端详着那生有红斑的梅瓣,我用指腹揉捏两下,深深叹了口气,借着雪色入了藏书阁。
万明国小,藏书亦不多,虽有数卷关于乌金蛇神的记载,大多以古语书写且残破受损。我往手心呵了口暖气,双手合十搓了搓,抱起手炉翻看另一卷古籍。
大蛇目色赤红如血,不论如何都不像是吉兆。何况那蛇目裂出血后便半死不活地僵卧于地,引得蛇窟中无数毒虫倾巢而出,更是妖异之象。
我心有顾虑,却不想与伽萨如实说起,仿佛这样便能让两人安然无恙。我与他本就是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了今日片刻的安宁,那蛇又知道什么呢?难不成它一句话,就叫我们二人连理分枝么?
我合上那卷书,手指不慎碰掉了另一卷残破的古籍。那书摊在地上,正翻开至一副绘着金眸图样的地方。
其上文字扭曲晦涩,我皱着眉读了几句,大抵是说蛇神生金眸,与之对视便会被扰乱心智、受其控制。我摸了摸鼻子,回忆起当初在大漠中遇到伽萨时,他总爱盯着我的眼睛看。那时我总是心神恍惚,频生幻觉,原来是他干的好事!
我扯了扯嘴角,将书拾起来堆在桌上,余光瞥见远处快步赶过来的一双长靴。
伽萨的银发上落着雪,随着他入内的步伐化作淋淋水色挂在发丝上。想来外头又落了场大雪,他急着赶过来,肩头又湿了一片。
“自打返京后便一直会见朝臣,如今终于有工夫来瞧我了。”我将书往身后推了推,心道青云果真还是提早告诉他了。我站起身迎上前去,面上挂起恬静的笑意,“怎么不等雪停了再来?好好的衣服又湿了。”
“我担心你。”他脱去斗篷,周身萦绕着一股暖气,轻车熟路地勾住我的腰,手指在我面上红肿处抚过去,“蛇窟之中竟然生了那么多毒虫,我不该叫你独自进去的。”
“我问我的命,你去反倒扰了大蛇。”我挠挠那处,面上一片热意烧起来,痒得我眨了眨眼。
伽萨拉着我坐下,目光在那堆满书卷的案上停驻片刻,轻声问道:“大蛇目色如何?”
我看着他那双纯金色的竖瞳,决心将那异样彻底压在心底,笑道:“你猜。”
“眠眠,”他隔着厚厚的衣料捏了我一把,我往后躲,又被他拉近入怀。他照旧把下巴搁在我肩头,伸手随意翻着案上的古籍,“别闹,我心慌。”
两人依偎在一起,他身上的暖意很快渡到我身上。我转着手中的暖炉,说:“左右不是黑色,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