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09)
“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些愠,随即就让邹吕出去。邹吕慢条斯理地行礼告退,目光死死地盯了我好几眼,仿佛在意犹未尽地欣赏我这副模样。
从前只有他跪见,如今我也一样,不知道他满意没有。
“温辰……”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忽而觉得冷极,上下牙关不时因为打颤而撞在一起。
“孤不会迁怒于他,”伽萨打断我的话,“你先起来。”
“……他此行坠入山崖,危在旦夕。我求求你,”我重重咳了几声,他又看过来,“多派些人去他失踪的地方找,让他活着回来。”
“什么?”伽萨语调里透出一股古怪的疑惑,“坠崖?”
“你不知道?”我抬起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照例瞒着我罢了。
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你从何处听来的话?”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茫然,复又明白了些什么,“不论从何处听来,我都已经知道了此事,也必然不会令他含冤冻死山崖之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了他。”
伽萨面上再次沉下来。他立在桌后,微微向前俯着身子听我说话。
“我只求你派人去救他,没有旁的心思。”
“你为何断定他坠入山崖?”伽萨问。
“我……”我抿唇顿了片刻,只能轻声道,“我与他有书信往来……如今却已有十多日未曾收到,听宫中人说方知……”
“道听途说,就值得你这样焦头烂额地跑过来。”他道,“天大雪,你那鸽子受不住冻,有去无回是常事。你先起来。”
“你不想派人去找他。”我双手无力地垂在腿上,拇指按着鞘。
“你究竟怎么了?”伽萨趋履至我面前,我抬头仰望着他。
从未有过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这样遥远。
“若是病了就好好治病,少听外头人浑说。这样跑出来,叫满宫里的人看你发疯,你还有一丝一毫的自重么?”他伸手,我猛地闭眼扭过头去躲,殿内顷刻安静了。
伽萨的呼吸声很轻,他只是扣住我的后脑,潮湿的发像水藻般缠上他的手。
“你是真将自己当作庶人,当作囚徒,是不是?”他道,“孤留着你一条命,不是为了叫你自轻自贱。”
“容安已经死了。”我向后缩了缩,神思再次混沌起来。视线涣散、扭曲,唯一可见的仅有他那双金瞳,“那么多人都死了。可是温辰……他从小陪我一同长大,我不想他死,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我喃喃地,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撒罢。只要能换他回来,怎么都好。”
伽萨似乎生了气。他松开手,带去了几根缠绕得紧的发丝,我后脑针刺似的一痛,仿佛有血涌出来。
“就为了一句谣言,你要我抽调人力去千里之外寻他。”他指着窗外,怒视着我,“外头天寒地冻,就算他真的坠入悬崖之下——”
“你不想救他。”我凄然地歪倒在地上,“你只是不想救他。就算你恨我,可是还有伽殷,你就当是为了她,再想想办法。若是我自己能找到办法,我绝不来扰你的,可是我真的走投无路……”
“他的命是命,去搜寻他的侍卫的命就不是命么?”伽萨喝道,“你可知道这样的天气会冻死多少人?今年大雪,都城外头多少百姓穿不上衣吃不上饭,你还在使性子!”
我的心脏剧痛起来,随着他声音的提高抽痛着,眼底开裂般地疼。
可是我已经没有泪能流了。
悲戚堆积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将这副躯体胀得不成人形。终有一日,我就被这酸涩的海溺死了。
“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了。”我蠕动着嘴唇。
我已经没有银子,连贿赂守门的侍卫都做不到,连一篓过冬的炭也弄不来。
像一条被抽尽了死的蚕,拖着空空如也的身子静候着腐烂。
已经……帮不了他什么了。
难怪邹吕说,我无法对他有所助益。
“对不起,”我说,“自我到万明,似乎一向拖你的后腿,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出来,实在很抱歉。”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默默地爬起身,隐约见他案上放着一尊金色的物件,是那人面蛇身像。不知何时起,他又将蛇神供在了案上。
“万明从前总用王后祭蛇,以求国泰民安,我总将信将疑。”我抬手碰了碰那尊冰冷的蛇像,伽萨跟在我后头,只隔了一步。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我悄悄垂下手,脱下了匕首的鞘。闷响声坠落地毯上,吸引了伽萨的目光。我握紧了匕首,十指钻心地疼,“我不知还能怎样报你这些年的庇护之恩,也无法偿还自己犯下的深孽。”
“我替你祭蛇。”
伽萨眼瞳一缩,冲上来夺我手上的匕首。他五指紧束我的腕,将那匕首摔在地下,怒吼道:“你!”
他十指扣住我的肩,像头发怒的公狼,“你想逼孤是不是?这一条命说不要就不要,你的能耐真是不小!”
我被他压着肩摇晃,骨仿佛要散架了。
次次都是这样,求死也不能够。那仙人说我命薄,其实他算得不对。
我只是命苦,却决然死不成。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之前,一步也别想踏出明月台。”他泄愤般将我随手一推,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踉跄几步撞在桌旁。那尊蛇神像正巧落下来,砸在我身上。我吃痛跌倒在地,伸手去扶时不慎将一副茶具碰倒了,直直地坠了下来。
几乎只是一瞬,连痛感都未来得及向上涌起,脸上就多了些腥甜粘稠的东西。
我听见伽萨的脚步声又远及近,由缓至疾。他似是一愣,然后便靠近了我的身子。
“抱歉。”我仓促抹掉脸上的东西,满以为是温茶,却感到指间尽是滑腻触感。
伽萨突然抱住了我的头,呼吸剧烈地颤抖着。我眼前一片血色,四处摸索着想要爬起来,他似乎很是紧张,未几就开始喊御医。
“无事,我不疼。”我呢喃着,眼前渐渐看不清东西,“叨扰你了。”
似乎有什么落在了面上,我摸了摸脸,指尖碰到一片尖锐的瓷。
它插在我的左眼眶里,像畸生出来的一根骨。
第154章 争吵
天降大雪,明珠阁中灯火阑珊。月光纱轻软地垂着,映出一汪摇曳的人影。
“姑姑,”沈宝璎抿住一衔朱色的唇脂,轻轻地唤,“过了今夜,表哥还能活么?”
铜镜里显出她身后一抹纤纤痩影,裹着件兔绒小衫,将她发上的一串珠花坠子拆下。玉桃莞尔,随手将坠子落在女奴端着的金盘里,“人作了孽,自有天收。当初他如何顶撞太后娘娘,今日狐仙就如何收了他,万事自有轮回。”
沈宝璎咬唇,窄袖搭在腕上,探手抚上玉瓶里一簇新折的梅。她道:“明日我穿那件月色的衫,去外头哭一场。”
“姑娘好伶俐,不枉娘娘平日里的一番疼爱。”玉桃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女奴便去将玉瓶撤下。沈宝璎落在那梅枝上的手微微用力,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已有一截梅枝断在了她手里。
她掀睫,细细端详起那枝断裂的梅。
宫奴都说,万明王在明月台里种了满院的梅花,只因表哥喜欢。起初太后叫她来搅弄风云、令二人反目成仇,她抱了必死之心,可到了此处方才发觉这两人并非外界传闻般情深似海,反倒早有龃龉。
多谢表哥,令她绝处逢生。
“明日那老太傅还来么?”沈宝璎问,目光较月色疏离更甚,“我不想见他。”
“姑娘忍忍罢,如今万明表面还握在那孽子手里,其实早将易主了。”玉桃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盘发拆下,笼在手中用银篦梳开。她从前是贺加兰因身边的梳头丫鬟,人乖顺、手灵巧,熬着熬着也就成了个“姑姑”。她分神望一眼铜镜,徐娘半老,也该称“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