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1)
“我送了一个镯子给你,是我娘的。”未几,他又抱着我迈开了步子,“很珍贵,从不轻易示人,但我把它送给了你。”
“我觉得你好,所以给你。或许你觉得自己不好,但我觉得你好。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说你坏,至少还有一个人说你好。你大可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若是我遇见不喜之人,一刀砍死就是了。”
“你何必这样对我?”我心中漫上一股惊讶。
“因为——”他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你这个人怎可对公子做如此轻薄之事?还不放下公子?!”容安站在不远处,白皙青涩的面上布满了震惊之色,“若是再不放,我可要喊人了!”
阿莱加轻哼一声,缓缓将我放在了沙上。绵密细沙在足下流动,我两腿酸软险些没站稳,整个人冷不防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对着容安道:“看见了么?这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容安一时愣在了原地,我两颊上飞快地飘上两朵薄红的云,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
“明日我牵一匹骆驼来给你。”阿莱加扶住我的手臂助我站稳,而后打量一眼容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来扶好你家公子?”
容安如梦方醒,急急地跑来扶我,口中小声道:“我们公子身子弱,不能骑这些活物。”
闻言,远处正在刨沙的踏霜突然抬起了头。
阿莱加一噎,复而转向我道:“那就和我骑狼,我带着你,总不至于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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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将皇叔给我的灵丹妙药多吃了几颗,生怕自己在路上拖了他的后腿,
前往他的营帐前时,我再次路过了那对我出言不逊的武将的帐前。彼时他正和几个小兵谈笑风生,抬眸懒懒瞥了我一眼,用生涩蹩脚的渊语大喊,“看,他走路像个娘们!”
几个小兵显然听懂了,几人哄笑作一团。我将指甲嵌入掌心握紧了拳,装作听不见似的往前走。
武将尝到了甜头,知道我只会默默受着,更加不肯善罢甘休,竟径自堵在了我面前。
“劳你让开。”我站住脚步,直视着他。容安快步走到我身前张开手护着,却被他一手推到了别处。
“去!”武将声大气粗,复而眯着眼来打量我,马鞭抵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会不会唱曲?给几位爷唱支小曲来助兴!”
我气得浑身颤抖,嗓音嘶哑道:“你放肆!”
那武将见我如此,更加来了兴致,正要下一步动作,只听后头一巨物飞奔而来,转眼便将他压在了身下。雪白大掌上尖锐的指甲,正正好好抵在了他的颈上。
踏霜吐着猩红的舌,几番长大了口试图咬下那人的脑袋,又忌惮似的回头望一眼。
“想吃就吃。”阿莱加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狼身后,左手微微抬起,踏霜立刻高兴地将湿润鼻子凑上去顶他的掌心。
被压在爪下的武将登时大惊失色,嚣张气焰瞬间颓败下去,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同一个词,大抵是在求饶。
阿莱加不曾理会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抬袖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时间头晕脑胀,不自觉将一团粘稠鲜血溅在了袖上
见状,他快步朝我走来,左手扯过我的袖子查看,右手顺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昏昏沉沉地擦口鼻中淌下的鲜血,容安从袖里找出帕子替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待到好不容易清醒些,血也缓缓止住了。阿莱加阴冷地剜了一眼被压在白狼身下的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他的头。
我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也许是我今早吃错药了。”
这武将敢如此在军中耀武扬威,大抵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如果因为我而动摇军心,对阿莱加往后领兵很是不利,倒不如……
“算了罢。”
阿莱加挑了挑眉,很不满地看我一眼,却还是高抬贵手,对那侥幸死里逃生的武将道:“自己去领四十军棍,你们这几个一人二十,以后滚远些,让我看到一次罚十军棍。还不快滚!”
几人连滚带爬地远远离去,阿莱加领着我缓缓地往回走。踏霜跟在后头,不时用硕大头颅来蹭我的手。
半晌,阿莱加突然转身,将我紧紧按进了自己怀中。我身体一软,鼻腔里已涌上了血气,顺势倒在他怀里哽咽着喘息。
“你心中既然如此委屈,为何不让我杀他?”
“若是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岂不大乱?”我问。
“未必不可,你不用怕。”他说。
“纵然此时可以,以后呢?”我苦笑两声,重又咳嗽起来。
“以后也可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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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行了不出一月,便抵达万明边境,他们许是提前得了阿莱加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按照渊国的式样为我造了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
那里风沙未退,城门前原本万民奉养的神像已然被侵蚀地看不出原貌,表面附着的金银饰与宝石尽数脱落,露出了内里磨损的石刻。
温辰告诉我,那两座并立的巨大神像中,左侧的人面蛇是传说中守护万明的乌金蛇神,而右侧的狐面女则是曾经前来和亲的贺加王女奢夫人。
“贺加与万明自古以来就有姻亲,圣子定天下的传闻也多半与这位奢夫人有关。传说当年她一袭红衣,单枪匹马杀入敌阵,退敌三十余里,救出了身负重伤的万明王。”他骑在马上,腰带上饰着的玉佩随着马背起伏而摇晃着,“她的本名早已失了,只知其中一字是奢,人们便尊她为奢夫人。”
“历代王后都要冠以夫君的名号,唯有她,仍保留了名中的那一个奢字。”
奢夫人,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罢?且不说退敌三十余里,单单一个孤身闯敌阵便已叫我心下佩服,更何况是救出万明王这般奇事,难怪万明人如此敬重她。
我歪在座上,挑着珠帘同温辰谈论万明内况。他细细给我讲了些须得注意的事项,又转而谈及万明王宫的实情。
“万明王如今六十又七。”他顿一顿,小心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担忧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讲下去。
哪怕他是个耄耋之年的长命鬼、活死人,我也得与他成亲。行至此处,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如今再纠结这些,着实没有必要。
“他膝下有六子一女,长子伽莱数年前领兵迎战时伤了腿,现今行走仍不利索,现下风头正盛的是二王子。若边关传来的消息无误,当年寒冬一战,伽莱挂帅,他就是副将。嘉王殿下……”温辰敛了声,又局促地看向我。
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
永昭三年的冬月,我父亲嘉王战死在万明人的刀下。当年军帖上写得明白,父亲是被一名少年副将擒获。算了算年纪,这位二王子,极有可能是夺去了我父亲性命之人。
我蜷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叫什么?”
先前阿莱加言语中露出与这位二殿下无比亲厚,竟将他描述得有如战神降世,让我往后有事就去找他。殊不知,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
“伽萨。”温辰道,“如今面临立储,世子之位只在他与王长子之间空悬。”
“不是说伽莱已伤了腿么?”我问。
“如今与伽莱亲近的多为当初巫后在世时拉拢的老臣,盘根错节,并非一时能轻易瓦解的。至于那位二殿下,门客多是些亲自提上来的新贵,虽有燎原之势,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那些老臣也对他多有不满。”温辰轻言慢语与我细细道来,“据说万明军权三分,其一在万明王手中亲自捏着,统外军;其二在枢密,统禁军;其三在兵部,统京畿大营。从前有渊人冒死传信,枢密亲伽莱,兵部亲伽萨。”
万明有陋习,君王薨逝后,王后若无子嗣,就须得嫁与新王为妻。若那伽萨顺利继位,我便会成了杀父仇人的妻子,这是天大的耻辱。
新后一事本就扰得我头疼,眼下又有了再嫁一说,还是同那杀了我父王的贼子做夫妻。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