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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台赋(158)

作者:辛加烈 时间:2023-12-05 11:45 标签:宫廷 架空 救赎 酸酸

  我将小壶从炉上拎下来,当面倾了一盏茶推给邹吕,“这是我刚从渊国带来的新茶,香气四溢,茶汤清润爽口,我亲手烹了,请先生尝尝。”
  “贵人盛情。”屋里燃了炭火,将邹吕的眉目烘得温煦润和起来。他甚至微微地弯了一弯眸子,让我看不出半分与伽萨说话时蕴结的满心腹诽,“臣愧不敢受。”
  我压下眼睫,心道他装得真好,“先生过去于我有恩,一盏茶罢了,有什么不能受的呢?先生此言,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先前听闻宫奴爱嚼舌根,胡诌说先生对我心生嫌隙……”
  邹吕的睫羽一颤,我抬起头含笑地看着他,“不过,这些话我是向来不信的,先生深明大义,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怎会不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先生若是不饮这盏茶,只怕真要坐实了外人的传闻,叫我与先生生分了。“
  “贵人有何话不妨直说。”邹吕瞥了眼茶水,手拢在袖中不曾动。他微弯的眼尾渐渐平了,连带着眸中的笑意也雪融般的全然消退下去。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觉身上的寒意有消退之意,连带着舌尖都暖了起来。呵气拂过茶面,我道:“先生贵为王师,在我初入晟都时百般相助,如今却对我冷淡许多。不知是我哪里得罪了先生?”
  “臣一向奉云夫人之命为王上护驾,事事皆以王上为重,并无针对贵人的意思。”邹吕的声音不似过去柔和轻快,像是岁月沉淀后浓重的土,“若有不妥,还请贵人见谅。”
  “先生所谏,我有所耳闻。无非是说新王为我劳民伤财,恐落下话柄为人诟病,又因我出身渊国,怕我生出二心危害万明。”我手中合上茶盖,话里将他的意思轻轻揭开,“听闻自新王幼时便受先生教导,先生待他如慈父爱子。我妄自揣测,正因爱之深切,思之周全,先生才怕我误他前程。”
  “贵人既知,何必再来问臣?当初伽莱污蔑一事,贵人险些亲手推他入深渊,让臣不得不多心。”邹吕目光淡淡地看着我,心中仍因最初之事而介怀。我犹记他那时对我不甚满意,事到如今还是心存芥蒂。
  当初他待我宽和,皆因伽萨;如今他对我不满,亦因伽萨。我细细琢磨着,略体会出些许意味来。
  他只将我当做供伽萨一时之乐的物件,伽萨想要便取来给他,闲暇之余赏玩一番以解平日的烦闷苦恼;可若让伽萨真正对我动了情,我便成了耽误他为政的罪人、将来留名青史时的污点。
  古往今来,长伴君王身侧之人,多被这般歪理所束缚终生,不曾想有朝一日也会落在我身上。
  我放下茶盏,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可今日坐在先生面前的,已非当初之我。”
  邹吕的眼眸动了动,不置可否,只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臣愚钝。”
  他自称愚钝,言下之意是看不出我身上有所进益,不信我能真心实意地为万明谋划。
  “贵人自幼养在宫中,应当明白天下帝王最不可有之物便是真心。万千情丝不过使人耽于情爱、自甘堕落,常人或许无妨,新王身在高位,只怕有朝一日毁于其上,贵人的那位皇叔不就是如此么?”邹吕面目柔和,口中却说着伤人之语,“可贵人既不能为王上分忧解难,又无法替他管理宫中诸事,不过满心都是情爱二字,依仗宠爱肆意妄为。殊不知色令智昏,贵人眼下非但不加以劝阻,还妄图使他深陷其中,臣实在不解。贵人此举,与攀附权贵而生的菟丝花何异?”
  “先生此言我亦不解,难道天下王侯便无人能兼顾二者么?”他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几乎是指着我骂“红颜祸水”,我不禁有些激动地质问起来。
  “世上安得两全法?”邹吕遗憾地看我一眼,起身拜别,“臣今日入宫是为时疫之事来,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请公子自便。”
  他手里捧起高冕重新戴在颅顶,行于雪中如一尊移动的玉石雕像,冷冰冰看不出半分人情味。
  我目送他远去,右手攥拳重重捶在门上,凌厉目光睇出去时吓得门外候着的御医眼瞳一缩。
  怎么没有两全法?我偏要好好地站在他身边,偏要与他看万明的太平盛世。
  我偏要寻一个两全法!
  “先生对时疫了解如何?”我平复了心绪,走下台阶去与为首的御医说话。
  御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臣从前在渊宫中,主持过两回疫病的防治,时逾一月方得根治。先帝宽仁,不曾责怪臣愚笨。”
  “如今万明瘟疫骤起,先生可有耳闻?”我又问。
  “老臣这几日正与诸位同僚商议救治之法,只是不知实况究竟如何,故而进程缓慢,若是……”御医唇上的白须颤颤巍巍,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一顿,随后便跪伏于地,连带着后头几位御医及提着药箱的小童一并跪下,“老臣愿为公子分忧,若公子有所指派,老臣万死不辞。”
  “好。”我赞赏地点点头。先前只是想让他们随巫医一同前去巡诊,眼下经了邹吕的一番话,我心中亦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桑鸠,你去告诉白虹一声,让他说与伽萨听。”我唤来桑鸠,一字一句道,“前朝无人敢去蜃渠,我去。我从不是只能生在锦绣中的鸟,能替他分忧,替他解难。他当初与我说让我放手去做,若是如今还算数,就放任我去。”
  -
  风尘仆仆地赶了十数天,终于到了疫病最为严重的沙城。我一面抬袖掩住口鼻,目光飞快地四处扫视,只见城中死尸满地,尚有染病者浑身生疮流脓,倒在街边痛苦哀嚎;亦有幼子躺于榻上无助哭喊,父母却俱亡于榻下。一时间,种种情形叫人惨不忍睹。
  路过一座大宅时,里头一个面部溃烂的男人突然大吼着冲出来,眼见那长满脓包的手便要抓住我的袖子。我连忙勒马躲开,同时自后方飞来一枚梭镖没入他腿中,致使他扑倒在地。
  “主子小心。”宴月在几步外冲我喊了一声,纵马护在了我身侧。
  那男人口中哀嚎不止,我们同行之人纷纷戴上面罩,几位御医则做足了万全的防护,这才上前查看。他们低头交谈几句,从随身携带的药匣中取出数种药粉敷在伤处,随后又是交头接耳片刻。
  过后,方有人来回我,“禀公子,此处的疫病应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臣等带来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已初显效力。且待臣等在城中研究一番,应当可以配出相应的药。”
  “既如此,为何死伤如此惨重?”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病不如他们说的那般简单。
  “老臣亦有此惑。虽然病症并不复杂,可就伤口来看,竟像是丝毫没有受过医治,也完全不曾用过药。”御医疑虑道,“恐怕这城中,还未实行过有效的防疫之法。”
  我抬眸看向那渐渐止住痛呼的男人,虽心有余悸,但很快反应过来——若真如此,恐怕与城中掌权者疏忽职守脱不开关系。我当即吩咐他们在此处好好研制,自己则勒马先往掌管该城的太守府衙去,决意好好问责一番这里的太守。
  路过城南时,我似乎瞥见一列白影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之间闪过去。定睛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我过于疲惫,有些眼花了罢。我握紧缰绳,策马往中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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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数十年,渊京共历经十三次大疫,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时候。”
  我坐在太守府衙正殿上,听着御医分析此次蜃渠疫情之危急严重,顺手将一封信重重拍在了案上。地上所跪之人心虚地扶了扶歪歪戴在头顶的官帽,被那声响震得一缩肩头。
  太守只当我是因他办事不力才动怒,殊不知我看了伽萨的信更窝火。他本不想我来此处,三行五句中字字都在劝我抽身回晟都去,说在宫中一样能为他解忧。幸好是我跑得快,紧赶慢赶地在他 否决前就一路纵马到了蜃渠,否则他定会叫人把我截在半路,说不定还要被捆回去。
  我将那信丢在火盆里烧了,和着烧艾的气味一同化为灰烬。我看着那庸官,挑眉问道:“你说说,如今城中染病者几人,尚存者几人,病亡者又几人?可有人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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