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159)
太守将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叩首,支吾道:“这……下官还未来得及查明。”
“如今城中治疗时疫用的是什么药方,管理病者、防治疫病又是什么章程?”我皱起眉,当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刚刚接手,实在措手不及,只好让地方巫医按从前都城里派下来的方子抓药,这防治也是按先例来的。”太守的声音越说越矮,最后竟颤抖如筛糠,几欲哭出声来。
我面上罩着白纱,一壁让人用艾叶熏着,一壁翻看过往的记载。三年前此处曾爆发疫病,症状多为热病,眼下这次病人却是周身生疹流脓。本不是同样的病症,他却想胡乱地依葫芦画瓢,难怪越治越重。
“你办事不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我合上册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下官……下官有罪!”太守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奋力地给我磕头,地砖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原谅,但求贵人饶下官一命,让下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你倒是聪明,还知道戴罪立功。”我冷哼一声,“那你方才说的刚刚接手是何意,据我所知,这城中近三年来从未换过太守罢?”
“贵人有所不知。”那人终于直起身来,抬袖擦过眼角,万分委屈道,“下官本是个卖货郎,昨日碰到城中太守纵马而出,将官帽丢给了我,说是王上封我为太守……”
“而后你便稀里糊涂地上任了?”我心中一惊,这城中的太守竟然自己逃了,临走时还不忘抓个替罪羊来顶罪!
“是……是。”那卖货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生着一张圆脸。细瞧,眉眼里还露出几分青涩来,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的青年。
三九严寒的日子,我生生被这城中的乌龙之事气得额上出了细密的汗。
“你既是个卖货郎,平日里走街窜巷,对这城中的街道应该再熟悉不过了罢?”我闭了闭眼,容安连忙递过来一盏热茶。我仰首饮下,才觉得心跳缓了下来,继续道,“你去衙门领一队人,去查这城中究竟情势如何,明日之内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若再有差池,我先砍了你的头再去捉那狗官!”
卖货郎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头顶上掉下来的官帽都没来得及捡。
我用力按了按疼痛异常的额侧穴位,提笔给伽萨回了封信,叫他不必过于忧心。
堪堪将信纸塞入墨鸽足上竹筒里放飞,便见宴月自屋檐上飞身而下,进了殿内远远站着。他眼睫上下一扫,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而后又熟练地敛起,只说:“主子,我去四处探访过了,主子要我找的空地也找着了。城中人死了大半,如今城北的几处大宅都空置着,只不过四处堆满了死尸,还需着人收拾。”
“辛苦你了。”我打了个哈欠,舟车劳顿的倦怠这才涌上心头,扭头与容安吩咐道:“传我的话,凡是替死者收尸掩埋达十人者,可得一两银子的赏钱。等那几处大宅收拾出来了,着人在那处设病坊,让卫兵们严加看管,将染病者都移至那处隔开来医治。至于未染病者,不论什么原因,一律不得靠近病坊。”
第116章 抚民
“公子,臣等已用玄参、甘草、柴胡、白术、茯苓等几味药材煎制汤药,分发予数十位病患,只是……”御医口中发出长长的“嘶”声,唇上白须颤了颤,“虽有见效,却不出几日便有复发之迹。”
“万明人体质与渊人不同,药方须得多花些时日也合情合理。”我合上手中货郎细细称述的文书,略一侧目,容安当即领悟,将一盏热茶递给了年迈的御医。他谢恩饮下,哆嗦的唇才缓和几分,口中呼出一团白雾来。
“老臣与诸位同僚已日夜共研适合此处百姓体质的药方,可数次不见效,百姓心中惴惴不安。”御医叹道,“病患恐屡次复发使得病状加重,不愿再试药,亦不十分信任臣等,都说要等什么狐医来救治。”
闻言,我微微皱了眉,“狐医?”
万明确有记载,传说奢夫人潜心造福百姓,曾隐姓埋名秘密行医于民间。因她行至处常有狐叫,故而有人称她为狐医,多年后方知那便是万明王后。从此,行走民间的医者多以“狐医”自称,大多虽一心为救治百姓,其中亦不缺坑蒙拐骗者。
“臣等见过一回,那狐医不过二三人,着白衣、戴帷帽。臣本想前去讨教,怎料他们神出鬼没、行迹隐蔽,几步便隐去身形。”御医捋了捋白须,他身后跟着的巫族少年用眼紧紧盯着,怀里抱着药箱。
“先生可看过他们的方子?是否对症?”我问。
御医答道:“臣不曾有幸得见,但臣查过他们所医治的病患,确实是转好之象。”
外头狂风漫卷,我收起双手落于膝上,抱起搁在腿上的暖手炉,将外袍拢紧了些。万明今岁的冬日实在冷,蜃渠附近不必宫中设施齐全,我才来没几日便微微地咳嗽起来。桑鸠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肩上,默默地退至后侧。
“他们行医,也是为了医治百姓,却不愿与宫中御医有所交集。”我用温热的指腹揉了揉额侧突突直跳的穴位,“许是有难言之隐。可这样不免让百姓对官府朝廷有所质疑,终归不好。”
我偏过脸,“找个人去查查,不要打草惊蛇。”
桑鸠领命退下,我又叮嘱御医一番,要他们早日研制出对症的药方。容安前脚刚送老先生出去,宴月便急急地闯进来,抖落了一身风雪。
他发丝蜷曲,湿答答地贴在衣上,喘着气行了个礼,还未起身便道:“主子,城北的病患聚在一处要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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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行至城北大宅,我便已听见吵嚷人声,几乎要将那宅子的墙面震塌,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随即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扑得偏过脸打了个喷嚏。
容安其实备好了软轿,内里还贴心地置了燃着炭的脚踏。可沙城内如今这般场景,我如何能自己舒舒服服地乘着小轿去见他们,叫那些处在水生火热的百姓心中怎么想?
只能往怀里揣了个小小的暖炉,隐在斗篷下,以御严寒。
至城北宅子处,只听里头哄闹一片,怒吼交织,我从中勉强捕捉出只字片语来——
“放我们出去!谁要你们朝廷假惺惺地照应?你们将我们困在此处无非是想要耽误狐医的救治,熬死我们!”
“狗官,狗朝廷!弃我们在此处而不顾,现在还要害死我们!”
我一壁听着,一壁在胸中斟酌措辞。下马时脚在雪中一滑,险些跌倒在地上,容安连忙扶住我的小臂。
“进去罢。”我深吸一口气,口鼻处都呼出白雾来消散在空中,将怀里焐着的暖炉塞给了他。
病患中男女老少分在不同大宅进行医治,这处偏偏多是成年男子。几个衙役手中持刀守在大门前,气势却远远压不过宅中聚集的近百人,只能靠着手中寒光凛凛的刀来喝退他们,自己却也畏惧疫病,不敢十分靠近。
见我上了台阶,为首的衙役并无如释重负的表情,面色反而是更加凝重了些。
“此处疫病多发,贵人……”他握紧刀柄护在我身前,生怕我仓皇来此染了疫病,届时不好向伽萨交代。
“无妨,我问过御医。”我叹了口气,将面上遮着的纱一并摘下,将口鼻都暴露在空中,“这病通过接触传人,只要不碰到他们身上破损流脓处便无妨。我自作主张来这里,左右与诸位无关,若是不巧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你们。”
闻言,衙役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开半人宽的空隙,只让那些病患远远地看我一眼。
我抬眸扫过去,只见拥在门前的男子面上、颈侧多生红疹,高高鼓起、上有水疱状脓包,因还未破损,尚无异味,看着也不十分骇人。
只是若迟迟找不到医治此病的药方,他们不过十数日便会同我先前看见的尸首一样,脓水四淌、身体溃烂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