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23)
后来,收拾明月台残局的小奴在废墟中拖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如炭的尸体。验尸官说虽看不出样貌,但身形应当没有差错,加之贵人卧病在床根本不能行,又遣散了宫中奴仆,左右就是了。
青云心里虽暗暗地震惊,却也不知能说什么话。一个活生生的、曾和颜悦色与他谈天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焦炭,任谁看了都要哀叹,又何况是王?
最后同样是女君同三殿下一起,去东君殿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日,主子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无言地卧在病床上。他面色灰败,眼底却血红一片,挣扎着要去看那具尸首,又仓惶地跌倒在门槛前。这般反复几次,主子仿佛想起什么,扑到寝殿中的每一个柜子前翻着。
青云知道他在找什么。
可是贵人所有的、可被称作遗物的东西,都已经在两场大火里燃作了灰烬。头一场大火,是主子亲手扔进去的;后一场大火,又是贵人亲手放的。
这样一个水玉似的人,在大雪里被磋磨了性命,终于也如雪一般悄然逝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他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仿佛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其实,”青云依旧跪在地上,“世间的人不计其数,容貌身形相似者常有。”
“孤只是在想,若是他还在,应当和孤一起巡幸四海罢。”伽萨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离。他重新将胳膊支在了扶臂上,还是不死心地扭头往回望了一眼。
那三个狐医已起身往回走,瘦削的背影对着他,他却还是能一眼就从三人里揪出刚才那个伏在地上不敢动的狐医。
“奴有一大逆不道之言。能让王上想起故人,是这狐医之幸,既然相似,王上不如……”青云继而道。
“不如什么?”伽萨收回目光。
青云咬牙压制心中的不安,伏地大声道:“不如将其带回宫中,以慰相思。”
见主子不发话,他又接着道:“虽说只有身形相似,但世间未必没有其他容貌、声音、品性相似者,也未必没有善琴、善画者,王上为万明之尊,仅是以此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之情,未有不可的道理。”
伽萨长久地无言,冷眼盯着他半天,才道:“自己去领十个巴掌,换白虹上来,这几日都不许在孤眼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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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说宫里那个啊?”眼前的女人一手抓着两只鸡,大大咧咧地道,“听说是到边境了!宫里传的消息,其实大家伙儿也不关心这个,不过一夜之间满街上都在说这事儿了,你说奇不奇?”
“那,大娘可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么?”我追问。
女人笑道:“这多简单,那官府前的告示贴着呢!不过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先前还有人说宫中那个,王后要造反!还不是唬人的?那时候王下令不许传谣,吓得我们上街都不敢说话。”
“不过呢,”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事儿倒是没不让说,你就当是真的罢!”
她沾着鸡毛的手拍拍我的肩,又和同伴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离开。我抚去肩上的鸡毛,重新坐在了石头上。
满街上的人都说长砚平安无事,甚至在官府前头贴了告示,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势。这又是做什么呢?
“这就是你日夜挂心的那个?”徐财坐在我身边,看着日头西沉,“你究竟为何认定他死了?好好的人,被你哭丧了小半年呢。”
“是旁人告诉我的。”我道,“我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她一说我就全信了。”
“所以你就去求了,呃,那个谁,然后又去求那个大奸臣?”徐财说,“多不值啊,给人两头骗。骗你那人可高兴坏了罢?”
“我不知道。”我起身想走。
徐财拉住我,“那我可知道了。那个谁把这消息在各城之中张贴,就是在说‘看罢,我说他无事就是无事,不像有些人非要信人家的鬼话说他死了’云云。”
我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来,甩开他的手就往远处走。
其实这几日我也思量过,捋清楚了不少当时的事。若是往最坏处猜,便是从沈宝璎到御医,再连同着容安,全都与我为敌,处心积虑地坑害我。而那日桑鸠说去求了沈宝璎才得见邹吕,便是说邹吕也与沈宝璎联了手。
他们里应外合,想置我于死地。
而伽萨……我想起他就不免沉闷起来。他就那样看着,置之不顾,最后终于厌倦。不论那杯酒是沈宝璎擅自做主,还是他当真急于摆脱我这累赘,我与他都已经形同陌路。
以后只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便罢了,何必再想他!
“其实我并不这样想。”一个声音插进来。
我抬眼,是小六抱着买来的三个包子走过来。他将油纸揭开,将唯一一个馅中带肉的塞给我。大口咬下一口包子,小六道:“他也许还抱着一丝‘你的魂魄还留在世间’的念头。”
“所以他将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想告诉你这位温长砚没事,他没有骗过你。”
作者有话说:
狼狼:我恨自己不能变成人
第165章 客房
狐医一诊便是半月有余,往来的百姓熙熙攘攘,果然如徐财和小六说的那样,万明人并不如我从前看到的那般温和宽厚。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性情举止,更如渊国藏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好斗善武,更有甚者乖戾凶悍。而长居在万明境内的异国百姓更是各有各的性子,一不小心就叫人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路上,我竟觉得自己像话本中过五关斩六将的人,恨不能多生出几个脑袋来与他们斗智斗勇。
“幸好你聪明。”小六照例抱着三个馒头回来,只不过因为缺钱,三个都小了许多,也不像先前那样新鲜。他丢给我一个,坐在歪倒的枯树干上道,“我每次和徐财下山,一旦不看着他,他就会给那些人骗成穷光蛋。”
徐财三两口将那袖珍的馒头吃完,腮帮子鼓鼓囊囊好似个小老鼠。他不满地嚷嚷:“你胡说,哪里就给骗成穷光蛋了!最穷的时候不还有你一口饭吃么?”
小六撇撇嘴,凑到我耳边嘀咕:“他带着我去翻烂菜叶和人家不要的肉。”
我听着,将手里的馒头掰开塞给他们两人,“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徐财大抵是真的饿了。他撩开的帷幔底下,露出的青涩脸蛋微微泛着红,先是很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两下,这才囫囵地塞进衣服里。
“我替你收着,等你饿了再吃。”他突然站起身,又凑到我身边读地上写的字,“璎?这是你那个郡主表妹?”
我艰难地捏着树枝,将那个歪歪扭扭的字划去了。
“你在担心她受封王后么?”他又盘腿坐下来,与我一起躲在矮墙后头。我抬眼看了看他沾上灰的白衣,总觉得往昔狐医清冷的模样在心中日渐支离破碎。
“我不信。”我说。
小六问:“你那日怎么信了?”
我想了想,答:“只是觉得日子熬得太艰难,心里一味地求解脱。与其再等别的机会,不如就借那杯酒,起码是死在他手里。”
“可是如今细想,那杯酒也未必是他给我的。”
这十多天里,“沈宝璎”这个名字一刻也不曾从我的脑海里散去过。
从她第一次向我哭诉开始,我似乎真的将她当成了柔弱无力的女子。她是那样的知书识礼,又是那样的凄然哀婉,却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美人蛇。
不知是给太后教坏了,还是人真的变了。
是她亲口说不愿遂贺加兰因的愿,也是她亲手送我入黄泉,用与过去判若两人的神情说着封后之事,仿佛名位已经成了她的全部。
在我和伽萨之间发生的数件事里,她似乎从未现身,可如今细想之下,她却好像无处不在。
殿中的炭火是她送给我的。自从她送过那些带着香味的炭,我的身子便越来越弱,整日疼痛难忍以至于近乎奄奄一息。空青子说我体内陈毒郁积,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