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99)
与牧北尘的那一战让修士真正见识到了精怪的力量,他们重拾了对天地的敬畏之心,终于放弃了猎杀精怪的野心。百年过去,天下渐渐安稳了下来,盟主风十七和魔教左右护法取代昔日的玄门掌门魔教教主成为了茶楼酒肆的热门话题,尤姜也很少再出现于江湖逸闻之中。
付红叶离去前将雨君托付给了邻安君,如今不灭天子随牧北绝去了天魔境,星摇泉灵域便赠给了雨君疗养,有了这只精怪作为泉眼,漠北灵气渐渐复苏。魔教与其达成契约,魔修负责保卫星摇泉不被旁人占领,雨君则是每年分出三成琉璃仙茗供魔教使用,彼此达成合作,也就安定了下来。
寸劫和独活都长大了,尤姜终于清闲了起来,攻下长安后便搬去了枫林中闭关修行。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那尘封于书柜的笔又被他拾了起来,起了兴致便会画上几笔。散落的画中有他一路上所见的风景,也有近些年日新月异的江湖众象,偶尔还有几张让人面红耳赤的春厢情史,唯一相同的是不论到了何处,画中总有一名白衣青年,或抱剑观花,或游历江湖,付红叶虽是沉睡,却在画中陪伴着尤姜走遍了大美江湖。
姜奉之成名之作是秋叶,如今新作仍是在画红叶,这些被称作《红叶图》的作品也曾有几件流落江湖,一经展示就惊动了画坛各路圣手。这些画没有落款没有注释,仿佛都是信手涂鸦之作,各种笔法却是处处绝妙,有人认出了这是少年画圣的手笔,重金聘请天下修士向其求画,最后仍是无一人发现其踪迹。对此,远在海外的喜丧神也有一番评价,“姜奉之的画虽是精妙绝伦,单绘景致的意境终显单薄,只属炫技之作的巅峰。如今妙笔未改,落笔之处却是满满的情,形神俱在,方成传世至宝。丹青一道就是这样,情到了,画便活了。”
少年画圣历经红尘终于出师,尤姜如今却已不在乎名利是非,只是闲坐于庭院之中,看着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摇着扇子品着小酒,与无尽秋色共度闲适时光。
寸劫赶到时,教主正一袭黑衣靠在躺椅上小憩,手边是刚看了半卷的书,以新落的红叶作为书签,偶尔随着轻风被翻过几页,给这寂静深秋添了些许热闹的沙沙声。
尤姜久不做张扬打扮,那些花里胡俏的披风和各类魔纹都收进了衣柜,如今大多着素衣黑衣,只求简单舒适。如此一来倒是让不少年轻人动了春心,常有修士大胆相邀,当然最后都是被魔教教主一句话断了心思——“打不赢本座的人,凭什么做本座的道侣?”
对此,寸劫只有一个评价——不愧是教主,就算变成了美人,也可以凭本事断绝姻缘。
笑谈归笑谈,他们都知道教主在等一个人,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多为教主分担魔教事务,不要让他再为外界纷争烦心。
如今寸劫也是打起了精神,只如常禀告着前方战事,“教主,独活又输了一块领地,等会儿怎么揍他?”
他的到来怎能瞒过尤姜,魔教教主抬了抬眼,只懒懒道:“这个臭小子,小小年纪还学上赌博了,取消给他的供奉,送去玄门让无尘子好生教育一番。”
对于卖了自己同僚兼发小这件事,寸劫很是心安理得,闻言便点头道:“教主放心,下一战我定然胜过秋月白,绝不给他们机会挑战长安。”
魔教左护法也到了百岁之龄,若不是上面还有个师父,小毒物这个称号早该换一换了。尤姜对他做事很放心,没有多加干涉,只淡淡嘱咐了一句,“不许再比骰子,本座真怕你们把整个魔教都输了去。”
寸劫对秋月白那可怕的赌运也是叹为观止,闻言便果断道:“那我同他比身法。”
秋月白的诅咒虽已消散,因腿部经脉萎缩仍是行动不便,这些年还是要依靠轮椅代步慢慢调理。和坐轮椅的修士比身法,这和欺负人有什么区别?
当然,对于左护法这毫不犹豫欺负人的行为,魔教教主只是很欣慰地攒了一句,“很好,够残忍,不愧是我魔道希望。”
寸劫禀告了些许消息便返回了魔教,尤姜甩手掌柜做得久了,退隐之心也就油然而生。
他还记得一切结束的那天,牧北绝带着不灭天子来到自己面前,不习惯与人友好相处的大天魔分明是在告别,还是昂着头道:“小爷要把他带回去还债了,今后大概不会再来人间,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这态度立刻引起了不灭天子不满,举起骷髅头就砸在大天魔腰上,“狗叛徒,快去找石头把我拼回来,少一块我都不原谅你!”
牧北绝当然不怕这样的威胁,斜了一眼过去便嚣张道:“怕你啊,你个小矮子跳起来都打不到小爷膝盖!”
这心魔是真的讨打,不灭天子虽然够不着却是把骷髅当作球直接砸了过去,只愤愤道:“你等着,我把自己拼回来就用成年体踩扁你!”
尤姜眼看这两只魔又要用骷髅玩起了接球游戏,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被忽略下去只能主动开口道:“走就走吧,难道你还愿意指点本座飞升之道?”
提起飞升,牧北绝还真有想要留下的告诫。千年之前,修士飞升只有雷劫不需心劫,是牧北绝入魔后派出化身干扰修士飞升方才衍生出了心劫这一说法。仙魔都以为这是他削弱仙界力量的手段,只有牧北绝知道,他的化身只是唤醒了渡劫修士隐藏在心底的留念,飞升之前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待到成了仙魔,人间的未了之缘未解之怨便只能是永生永世的遗憾了。
当年没有和牧北尘冷静解释清楚真相便匆匆飞升,他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遗憾的。那份心情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以至于到了仙界仍是无法释怀,最终还是不敢靠近他人,寂寞地活到了最后。
他已没有重来的机会,如今的尤姜却不一样,此时牧北绝倒是难得真心实意地说了句正经话,“天魔境可不好进,你还是拿着前尘镜再练几年吧。不过小爷可以给你一句过来人的忠告——先计划好成为天魔之后要做些什么,确定那样活着比在人间更好,再去寻求飞升。”
就是这番谈话让尤姜终于对飞升一事释怀,他看着满面尘霜的大天魔,只问:“你后悔入魔吗?”
“我当初没得选,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自己能在仙界敞开心扉认识新的朋友,而不是成为如今的无心魔。”
这是本体绝不会告知旁人的心情,牧北绝说完便不再提,只按着不灭天子的头笑道,“当然,小爷一定会给本体带来快乐的,看,我这不是把身体和债主给他捎回去了吗!”
还债这种快乐方式可真够特别的,尤姜瞥了他一眼,最后只能诚心祝福道:“但愿本座飞升之日你还没被本体打死。”
风波结束之后,魔教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起来,新一代修士根本不知旧时的厮杀是什么滋味,正魔两道吵一吵架在他们看来已是了不得的热闹。那个若不随时携带刀剑便活不下去的江湖终是伴随着一代人的爱恨情仇逐渐老去,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成了话本戏词中的人物,只有他还守在这方人间,等着说好会归来的人。
这是姜奉之过去最喜欢的生活,安静,自由,永远与最爱的枫林为伴,可以随心所欲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若不是少了一个人,简直堪称完美。
尤姜不再执着于飞升之后,修为反倒提升得比过去更快了一些,隐隐已触摸到了成为天魔的门槛。可现在的他已不急着跨过去了,每日仍是闲坐看书,偶尔游历,偶尔访友,待到入夜便温了酒赏月,伴随月色枫林陷入安眠。
他现在懒散了许多,就这样躺着看书,直至入夜方才悠哉地提着灯火返回卧房。今夜月色如水,风吹层林,倒是个妖精作祟的好时段,也不知是不是天相给的征兆,当尤姜进入房门时,床上还真有一只白衣精怪轻笑回望,见他瞬间呆立,只拍着被子笑道:“教主的床榻如此冰凉,可要好心人暖上一暖?”
在风十七鼎力相助之下,付红叶的身躯多年前便已完成,然而他的灵识为吞噬牧北尘而消耗太多,沉眠于长安之后便没了声息。尤姜守了百年空壳,用画笔想象了无数次他动起来的样子,如今美梦成真反倒不知该如何欣喜了,愣了一会儿只冷笑道:“本座可不知这天下还有三更半夜爬床的好人。”
他们总是来不及好好告别就彼此分离,如今漫长时光过去,终于到了再会的这一天,付红叶上前抱紧这个想了百年的人,虽暗道此生再不放手,嘴上仍是调笑道:“夜黑风高,你落在了坏人手里,可做好了心理准备?”
重生一次失了掌门身份的束缚,这人倒是越发放飞自我,尤姜的伤感之意瞬间没了,斜了他一眼便道:“本座瞧着你这小花卷月下采花很是熟练啊,莫不是改行做淫贼了?”
对此付红叶很是无辜地一笑,眨眼间便胡诌出了个理由,“我每日都想着如何快些醒来与你偷情,怎还能继续做个正人君子?”
这样的言语也是久违了,以至于尤姜听见竟没了恼意,反倒是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只轻声问道:“既然回来了,不去一趟天道盟吗?”
“十七将天道盟管理得很好,我也到了该退隐的年纪,正道往后如何只看他们这一代人的本事。”
付红叶的掌门之责已经尽全,他也是会老的,如今再次苏醒终究没有力气去理会江湖纷争,除了心心念念的尤姜再没有去见任何人。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终于又变回了那只无事一身轻的小精怪,除了自己最爱的画圣什么都不必再去想。飞升也罢,正邪也罢,一切随缘,不再强求。
尤姜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看破红尘的那一天,待到魔教安定之后,却也渐渐失了对江湖的兴趣。就像牧北绝所说,纵使飞升成魔武霸天下,若身边连个可以述说成就之人都没有,到头终究只剩下高处不胜寒的无尽寂寥。
如今久别重逢,少年时的浓烈情话他是说不出口了,只能握紧白衣青年的手,头一次主动问:“那么,你我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地,共同归隐山林?”
这样的要求付红叶怎会拒绝,当即就轻笑道:“长安枫林便是天下最秀丽之处,难道你还有更爱的山水?”
无需刻意避开江湖,也不需远离最爱的长安,如何舒心便如何过,反正不论前往何处,他们都会彼此相伴。尤姜听懂了他的意思,抬眼与青年对视,久违地又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朝气,“你倒是自信,有本事就同本座走遍天下去比一比。”
虽是谈笑,付红叶看向尤姜的眼神却只有认真,他看着月光描摹着自己最眷恋的眉目,一切江湖风云在彼此重逢的第一眼便悄然消散,只留下了发自内心地一句承诺,“好,往后余生,我只陪着你。”
人心易老,江湖常在,盖世英雄红粉佳人终将走向暮年,人间百年,恩怨随风散,爱恨如云烟,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千帆过尽时,你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