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52)
然而,他相信自己带大的孩子,付红叶却不一定会信,魔教教主捏扇子的手紧了紧,难得解释了一句,“本座没下这样的命令。”
尤姜其实已经习惯被冤枉了,当然姜奉之解释了千百遍,没有一个人信他,就连养大他的家族也是如此。这种求天不应告地无门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所以他成魔后就不爱辩解了,宁可做个被人唾骂的魔头。
好在付红叶终究是不同的,即便是玄门太上长老亲自宣告,青年依旧是握紧了他的手,只轻轻道了一句,“我信你。”
不过三个字,却是姜奉之百年间都没等到的信任,尤姜垂了眼,虽未言语却是默默与他十指相扣,突地千年万年都不想放开了。
付红叶为魔教之事没少与太上长老发生冲突,叛逆久了也就习惯了,纵使长老冰刀子一样的视线盯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玄门掌门也只是神色如常道:“太上长老多年避世,怎会突然有闲情逸致来到长安?”
“俗事纷扰,老朽本不欲涉及,奈何天道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掌门却迟迟不归,也只能自行带人调查真伪了。”
无尘子清修多年,骤然出关自不会只为调查皇城之事,来到丹心镇果然还是意在验证掌门来历。付红叶身正不怕影子斜,虽不知他查到了多少,此时也只坦然应道:“我的确是精怪化人,此事师父师祖早已知晓,也不怕公布天下。既然已经验证,太上长老可有打算?”
付红叶的掌门之位乃是师祖青虚子钦定,一手天道剑意更是天下无敌,纵使出身异族,也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太上长老虽常与他意见相左,如今似乎也没有掀起内乱的意思,闻言只是淡淡道:“我玄门包容万物,青虚子师兄连魔君都能再次收入门墙更何况是精怪,只要掌门行得正坐得直,时刻谨记自己身系天下,老朽自然仍是以掌门为尊。”
他说话时仍是冷冷看着尤姜,不悦态度相当明显,付红叶也知扭转成见并不容易,只是暗暗将尤姜挡在身后,语气还是如此镇定,“不知门门主来长安调查金丹仙门,如今行踪不明,太上长老既然还认我这个掌门,便请你带着弟子们寻一寻吧。至于皇城之事,我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既是同盟出了意外,玄门自当鼎力相助,老朽这便吩咐弟子搜寻风门主踪迹。”
无尘子虽对魔修充满敌意,处理正道事务倒是毫无拖延,不过应了之后还是不愿理会二人,转了身便选择离去,“老朽年纪大了,近年来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长老与掌门谈话,一众玄门弟子皆是不敢出声,待无尘子离去方才暗暗送了一口气,那高级弟子见太上长老走远了,这才悄悄凑到了付红叶身边,只小声道:“掌门,我们没找到那两个魔修,但太上长老前两日好像独自进过城。”
两日之前,正好是寸劫得令来寻独活的时候。这个消息让尤姜有些急躁,他不确定那两个小崽子是不是被玄门抓住了,这便看向了付红叶,“这老头似乎看本座很不顺眼。”
何止是不顺眼,若非付红叶压着,只怕方才就已动手擒魔了。玄门弟子常年斩妖除魔,亲朋好友常因此被魔修报复,据说无尘子家人就是回乡祭祖时遭魔修劫道杀了个干净,从那之后他便不再结识任何人,只一味守在玄门闭关,就连曾经交好的师兄弟也不怎么说话了。
这些事付红叶依稀听师祖提过,也知道死者不能复生,这个心结没法轻易过去,此时只能对尤姜无奈道:“太上长老是我师祖那一辈留下的修士,他与魔修有些仇怨,前辈别往心里去。”
尤姜怎会不知过去的魔道有多乱,本是有些薄怒,闻言也就不去计较了,只是按了按付红叶掌心,轻声道:“天下不喜魔修者何止千万,本座早就习惯了,倒是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太上长老这方的确不好处理,付红叶本是准备早些传位,自己就和尤姜远远地在漠北住着算了,也免得大家相看两生厌。谁知掌门之位还没传下去倒是先生出了事端,虽然头疼,尤姜体贴的言语却是让他笑了笑,“有你这句话,再难也都不算难。”
这样的笑颜让尤姜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就回道:“本座会定下规矩约束教众,尽量不让你为难。”
“前辈——”
“也不全是为你,即便魔道本心便是追寻自由,滥情滥杀终究害人害己,还是有几分能力便得几分自由更适宜魔教发展壮大。”
自由是魔修绝对的宗旨,他们认定若规矩太多便与正道门派无异,魔修嘛,就是想杀谁就杀谁,管他是否无辜;想上谁就上谁,管她愿不愿意,若弄个道德伦理约束自己,又何必入这魔道?
尤姜此举可谓是逆了魔修千年传统,然而他也是定了主意,魔教处处背锅无非是因为他们行事从无标准,也没有对恶行有什么处罚规定,以致外人总觉他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遇上什么事也难以分辩。立个不算过分的规矩,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多少也有个说头,不必平白替人背了黑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尤姜如今在意的还是眼前之事,“天下人的非议本座从不在乎,现在担忧的倒是我家两个小崽子是不是被你的太上长老给抓了去。”
寸劫和独活都不弱,这长安城内能逮住他们的也就一个无尘子,付红叶也是如此猜测,只能苦恼地叹道:“我想太上长老不至于杀了他们,只是不知关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无尘子:你们看这口锅,又大又圆,多适合魔修。
尤姜:本座是魔魁不是锅盔,别什么锅都往魔教扔!
付红叶:没错,放开他,有什么冲心魔来!
牧北绝: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一只安静的布老虎!
第五十三章
金丹仙门是冲付红叶而来, 独活也是被尤姜派来调查付红叶生平,他们活动范围应当都是在这丹心镇。二人边走边问,果然不少猎户都记得曾有一绿衣少年打探付红叶消息, 只是后来突然就不见其踪影了。
尤姜连番询问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结果, 谁也不知独活后来去了何处, 而最后一次露面便是在付红叶幼时曾住过的小屋。付红叶是这一代少年修士心中的大英雄,少时故居自然常有修士前来游历, 丹心镇百姓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只将那曾经破败的小木屋重新修了一番,挂了牌子收取门票,倒是年年赚得盆钵满。
如今这盟主故居的牌子还挂在镇中最显眼的大树上,付红叶倒是没认出那精致小院就是自己幼时住所, 待见了牌子方才恍然对尤姜道:“前辈,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如今倒是修葺得不错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屋顶常漏雨, 时不时就要捡了茅草上房补一补。”
百年前的丹心镇只是猎户的休憩之所, 收养付红叶的老猎户也不是什么富贵之人,能有一处茅草房遮风避雨就已经不错了, 自然没有这样好的房子养着他。只是, 曾经被帝王祭祀跪拜的长安天子化人后竟是这样的待遇,尤姜闻言也是悄然抬了眼,“听起来你转世后过得不怎么样。”
这些事也过去一百多年了,那时候生死门再次开启, 长安天子被困的灵识趁机逃了出来,它有两个选择,陷入沉睡积累灵气,等到千百年后再次复苏;或是化为人形,一切从头开始。他惦念着姜奉之,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就这样化作了没有一丝力量的婴儿,开始了作为付红叶的一生。
长安天子见惯了王侯贵族,却从不知平民是如何生活,直到他成了猎户的养子,自六岁起便为生计而奔走,方才知晓生活艰辛。沐风是见不得血腥之人,连饭桌上都不肯碰肉食,付红叶十岁时却已能够熟练地将猎物剥皮剔骨搬到市集贩卖。他仍然不喜杀生,可他没得选,若是不做便没有饭吃,碰上老猎户脾气上来的时候还要挨揍。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打是在三岁,老猎户命他打酒,他的钱却被镇上的大孩子抢了去,回来后养父迎头就将空酒壶砸在了他身上,还是小孩的他立刻跌倒在地,酒壶碎片深深扎进掌心,就这样流了一地的血。
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那个看着自己掌心强忍着不哭的小孩终究是长成了天下第一剑客,如今谁也不能再让他流血,谁也无法强迫他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如今再提起,付红叶神色只剩下一片淡然,
“我的养父其实不算坏人,我与他无亲无故,他还是把我养大了,只是喝酒之后脾气有些坏,有时候醉得狠了就会打我,不过,只要我及时给他煮了醒酒汤,他还是会愧疚地给我上药,发誓以后绝不灌黄汤,虽然之后上了酒桌也就忘了……
他清醒时对我也不错,在我十六岁那年更是当了所有家财供我去玄门拜师,可惜我没两年就出了事,待到重塑肉身回来的时候,养父已经过世三年了,听说死因是醉酒失足。”
付红叶从枫林中的孤儿一路走到了正道魁首的位置,世人多是听闻其后半生一片顺遂,却不知初时一路走来有多辛苦。尤姜很清楚沐风性子有多野,过去为了不吃肉的问题和他生了三天闷气,还是他主动去哄才和好如初,那样被宠着捧着的长安天子,却在乡野村夫的打骂中渐渐磨平了棱角收了野性,磕磕绊绊长成了如今万事淡然一笑的付红叶。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想见姜奉之。
尤姜试着想了想还是七八岁的付红叶被老猎户随意使唤的场景,心里莫名就堵得慌,好像自己珍爱的美玉被不懂欣赏的莽夫砸碎在地,落在眼里满满都是心疼。
他握紧付红叶的手,声音也随之低沉了起来,“这些事你过去从未提过。”
“他毕竟养了我十六年,江湖人爱说闲话,人都死了,何必再提旧事惹人非议。”
付红叶终究不是会记恨旁人的性子,过去之事也就没再与人计较,如今只是有些沧桑地感叹,
“你对我太好了,以至于我以为人族对自己喜欢的人都是这样,真正活过一遭才明白,原来人的感情如此复杂,对喜爱之人可以疼爱也可以打骂,爱与恨真的很难分辨。不过师父还是很疼我的,所以,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一定要守护好玄门。”
尤姜曾疑惑付红叶这好脾气是怎么来的,如今倒是有几分明白了,大概是习惯了怎么闹都不会有人回应,所以他也就不闹了,凡事能解决就直接解决,不能就去想办法,再不会浪费时间与他人抱怨。付红叶不是不知受挫,只是认清了一个现实——在这世上,只有被疼爱的孩子才有资格闹脾气。
尤姜不了解付红叶时还能对他打骂自如,如今却是心疼了起来,不由就认真道:
“本座现在的性情大不如从前,有时若是过分了你也不必忍着,大可以反击回来。本座保证不会恼了你。”
尤姜这骂人还要斟酌词句略了伤人之语的性子着实算不上凶狠,偏他又自认为魔道魁首必须是天下第一凶,说话行事总要吓唬人。付红叶瞧着,凶狠是没有几分,反倒颇为可爱,闻言便笑了笑,往事的些许感怀立刻散了,只伏在尤姜肩头轻声道:“我明白了,以后前辈若是再骂我,我便用你画的那些功夫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