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61)
或许正因如此,赵绥对苏清尘也格外殷勤,凡是师兄所需定是第一时间去采办,谁若说苏清尘一句坏话他便能上去拼命。这样狂热的喜欢让苏清尘很不适应,他试着劝过师弟,赵绥却是半分未改,甚至愈演愈烈,他开始模仿苏清尘的服饰和喜好,就连行走步态说话语气都与师兄一模一样。
那时金丹仙门之人都只当这是一种不怎么正常的崇拜,却不知此举背后的扭曲心态。赵绥某一日突然失踪,回来后修为竟是大为精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师兄。苏清尘对他的奇遇只觉欣慰,正好当时朝廷请求天道盟协助剿匪,他便带着赵绥一起围剿那漠北马王沙礼耶。
赵绥的性子不合群,即便拥有了至高修为,剿匪修士仍是以苏清尘为首,在他的带领下,那漠北马王终于被捕,各派修士皆是欣喜道贺,唯有赵绥神色阴沉地看着自己依然被万众瞩目的师兄,忿忿拂袖而去。
第二日,被俘的沙礼耶便突然越狱,苏清尘闻讯便去追,这一去便是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赵绥早已埋伏在半途,趁着他毫无防备一出手便是杀招,苏清尘按着自己破碎的丹田,看向师弟的眼神满满都是不可置信。而赵绥却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神色是扭曲至极的迷恋,他的师兄苏清尘,世上最美最好的人,这么干净,这么温柔,就连染血的模样都比神仙还好看,他做梦都想变成这样的人。而现在,愿望可以实现了。
他一刀一刀毁了苏清尘的脸,面上却是笑着的,说话的语气毫无一丝同门之谊,“师兄,你知道吗?那一年叛军封城,城中所有人家一粒米也不剩了,我家爹娘为了省下口粮给我们已经饿死,某一天,我弟弟从官兵手中讨来了一个馒头,他躲在田地里偷偷地吃,以为谁都不知道。可是我看见了,我把那个馒头抢了来,就靠这个馒头,我活到了师父来赈灾的时候,成为了再不用为温饱担忧的修士,而我那弟弟吃了太多的观音土,就这样死在了地里。这就是我学会的第一个道理——谁先动手去抢,谁就能活。”
“师兄你什么都没错,只是你太好了,好到让我发疯地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你,所以,我只能抢你的。”
这件事压在赵绥心里太久,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一说出去自己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他太喜欢苏清尘了,可师兄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他,他只有将自己变成苏清尘,才能将这最好的一切永远留在身边。
杀死同伴从生死门出来的那一刻,赵绥就已经疯了,可他还是受不了师兄看向自己的痛惜眼神,他捏住这张被毁的脸,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告诉你,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在生死面前,大家就都不能算是人了!”
苏清尘还能说什么呢,他以为这是师父自饥荒中救出的师弟,怜惜此人身世处处关怀,因知他幼时饿怕了,身为仙门首徒仍是常常下厨寻找各种理由为师弟送去吃食。他自问没有半分对不起赵绥,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他闭眼不去看这个人,只是冷冷道:“你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飞升成仙。”
赵绥见师兄不再看他,神色反而更为恼怒,他听出了苏清尘的不屑,他就知道一旦师兄知道他的过去一定会瞧不起他,他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气极反笑,只道:
“好,你看不起我对吧?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我把你卖给那群魔修,你就用这副鬼样子在那肮脏的地方活着吧,我看你到时候还能剩几分仁心!”
赵绥这个疯子做事不留半分情面,他真的废了苏清尘的经脉,将师兄交给了前往惊风谷的人牙子。苏清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得这样的境遇,他到底不是铁打的人,当离了赵绥,终是茫然无措了起来。那时候他就站在了悬崖边上,只要被人轻轻一推就能粉身碎骨,万幸的是,有人拉住了他,这个人就是逃走的沙礼耶。
漠北马匪常在惊风谷的商路上黑吃黑,沙礼耶此次外出就是为了给族中搜集过冬粮食,被俘已耽搁了太多时间,哪还能再等,回到营地就带着伤来寻商队麻烦,谁知这一来倒是刚好劫到了个苏清尘。
这人前日都还威风凛凛地带领正道修士把他给揍趴下了,一眨眼居然伤痕累累地成了商队货物,沙礼耶当时就纳闷了,挠了挠脑袋,只发挥马匪本色对这正道修士威胁道:“苏大公子,我这背上可都是你手下留的鞭痕,如今你倒是落进了我的手里。”
苏清尘认出沙礼耶的那一刻眼中就只有绝望,他想起魔修那种种折磨人的手段,终是忍不住抖了抖,纵使如此,仅剩的尊严也不允许自己低头求饶,只能闭眼道:
“杀了我。”
沙礼耶手下亡魂不知多少,本也不差一个苏清尘,可不知为何,当初数百修士围剿马匪,他一眼便瞧见了白衣翩跹的苏清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江南水果然养人,一个小子倒是生得比小姑娘还俏。
如今凑近了细看,他拿着弯刀的手又砍不下去了,脑子里还是那个念头——这脸上都满是疤了,怎么瞧着还是挺俏?
漠北汉子行事豪爽,既然这刀不想下去,他也就不动了,见四周都是荒漠,苏清尘一个经脉被废的南方修士大概是走不出去的,索性把人捞上了马背,只道:“老子一个魔修凭什么听你命令,我偏不杀!”
这样的举动着实出乎苏清尘预料,他从未和另一人如此亲近,如今就被沙礼耶拘在怀里,甚至都能听见马王强壮的心跳,想起魔修男女不忌的传闻,立刻就是羞恼到了极致,只怒道:“要杀便杀,你休要侮辱人!”
这话沙礼耶初听还是云里雾里,在看见对方眼中的羞恼之意后才回过神来,未想他堂堂漠北汉子竟被当作了断袖分桃之徒,一时也是好笑,“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老子对男人没兴趣。”
“你——”
苏清尘本是最正经的修士,未想有一日竟会被魔修如此嘲讽,遭逢大难的懵懂无措忽然就淡了,只是茫然地看着沙礼耶,似乎完全不明白这个漠北马王到底想做什么。
他糊涂了,沙礼耶的想法倒很简单,做马匪就要有被抓的心理准备,自己技不如人被俘也没什么,倒是这小子算得上是个英雄,若是被人随意糟践,不止侮辱强者,也是侮辱他这个输给过苏清尘的对手。
沙礼耶这辈子行事坦坦荡荡,只求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卖了蛮族皇室时就坐在他们面前喝酒直言不讳气得老巫祝差些吐血;入了魔教也是直截了当骂教主,篡个位就当着尤姜的面写传书,被教主揍也乐此不疲;那时也不例外,他一路带着苏清尘到了惊风谷外,就这样把人往地上一扔,大手一挥便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有本事就重塑经脉,老子等你养好伤再来打过!”
此举让苏清尘完全懵了,他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明白魔修,只能疑惑道:“你不报复我?”
沙礼耶背上的鞭伤还在火辣辣得疼,他闻言便低头看了眼正道修士,然而一见苏清尘那脸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觉下不去手,只能不屑道:“你都这么惨了,老子不稀罕欺负一个废人。”
苏清尘到底是金丹仙门大师兄,当初时的茫然无措过去,也知沙礼耶是在救他。谁能猜到,令他下地狱的是自己百般照顾的师弟,救了他的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魔修,他心中感慨万分,面对沙礼耶却是正了颜色,拱手认真道:“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沙礼耶这辈子被骂的时候太多了,中原人骂他,漠北余族的贵族也骂他,这样被人认真道谢的时候着实不多,他发现这个修士好像和过去那些骂他的老道士不太一样,本是想要走人,忽的就拽着缰绳停了下来,回头对着苏清尘便问:“喂,惊风谷中不见真名,你想好要用什么名字了吗?”
苏清尘此时只觉很累,前路尚不知如何,他哪还有心思在意这些,只是摇了摇头,“化名而已,随意取一个就是了。”
纵使受了磨难,仙门首徒的背影依然是仙风道骨的独特风姿,这是魔道中永远都不会有的风景。那时,沙礼耶看着这样的苏清尘,忽然想起了自己潜入长安时听见的一句戏词——“摘青梅,煮酒初尝,消尽漫漫水沉香。唱世间,多少炎凉,不过冬日小炉添炭火,盛夏梅子浸黄汤。”
他听不懂中原人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当这是在赞梅子酒好喝,漠北只有浓烈到让人醉死的烈酒,没有这份轻柔,亦没有那长在水乡的梅子,料想这酒若是下肚,定是漫漫黄沙永远触及不到的清冽。
他一个马匪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去江南尝一尝这梅子酒,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想着,想着,就把这戏词给记住了。
沙礼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大概是因为苏清尘给他的感觉也像那被文人雅客珍藏的梅子酒,明知是极好的,自己却一辈子都不可能触碰到,也就只能在道听途说中遥遥地想上一想罢了。
这难得细腻的感慨差些把他自己给逗笑了,漠北马王瞧着苏清尘更是顺眼了许多,只打趣道:“那就叫梅子吧,苏梅子。”
这个名字很奇怪,苏清尘却是接受了,对他点了点头,“既是恩公给的名字,我便用了吧。”
苏清尘一直是这样轻轻柔柔的人,即便遭了难,当遇上被抛弃的霜儿和受伤的尤姜时,他仍会伸出援手。或许这世上的善人坏人都是有定数的,真正的好人或许会学得谨慎一些,会记住教训远离恶人,可那份救人之心永远也不会消失。
沙礼耶自小生在魔道,魔修中没有这样的人,可他很确定自己不讨厌苏梅子,不止不讨厌,梅子酸酸甜甜清清爽爽,他还挺喜欢,这便开口问:“你出身江南,会做南方菜吗?”
苏清尘为了赵绥是进过厨房的,闻言又是神伤,只小声道:“会一点。”
这个答案倒是让沙礼耶颇为高兴,他打马自苏清尘身边而过,只长笑道:“以后你做江南菜给我吃,我便罩着你,若做得好,我养你一辈子!”
这粗莽汉子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说完便扬长而去,倒是苏清尘在原地愣了许久,一切郁结之气好像就这样伴随长河落日中的爽快笑声散了,剩下的只是思考要如何活下去。
苏清尘毁掉的一生就这样被一个马匪强行续了下去,他得了个新名字苏梅子,本以为是暂用的化名,未想叫着叫着就是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沙礼耶:好兄弟,陪我骂教主,还陪我变老,咱们一生一世一起走!
苏梅子:大哥,喝酒吗?
三长老: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没姓名。
尤姜:醒醒,他们找你结拜只是想留个观众喂狗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