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43)
019的笑意没有那么温和了,语调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危险:“拜托,亲爱的,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你至少得讲得更详细一点。”
经过几次深呼吸,方思弄感觉身体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眼前的黑雾也散得差不多,也就清晰地听出了019话中的凉意。
他好像必须认真回答了。
他努力地回忆着。
刚刚一想到这些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要在玉求瑕面前说出来,在回忆的痛苦中还很清晰的就是羞耻,可在如今生死一线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心话大冒险这种游戏,虽然没有在现实中玩过,但多少还是知道的,一种酒桌游戏,主要就是为了整蛊娱乐和谈恋爱,可没想到场景一换,这些平庸的问题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
他必须讲真话。
他被迫劈开自己的血肉思想,回到最初,寻找这段已经结束的感情的源头——一见钟情、两年追求、六年相恋、两年决裂……
这十年感情早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已经迫使着自己忘记了很多当初的事情。
而现在被迫回忆,他头痛欲裂,那些画面还是风驰电掣地跳回眼前。那间阴暗的、总是带着不好的气味和消毒水味道的逼仄出租屋,和妹妹那两条丝瓜一样黑黄的瘫腿,还有、还有那面精致的橱窗上面反射的锋利的、来自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的冷光……一丝一毫都没有模糊,转瞬之间,它们都回来了。
好在,在这种剧痛间,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心剜腑的羞耻感已经完全退居二线,他得以完全地沉入自己的回忆里:“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他回想起那一天,似乎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北京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他在进图书馆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玉求瑕。
玉求瑕身边有好几个人簇拥着,但那一刻世界寂寂,好像除了玉求瑕以外一切都消音了、褪色了,阳光清澈如水,落在他的肩上、发上如同一层薄纱。
方思弄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又过了一会儿,他沙哑道,“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其实拢共没说出多少字来,但方思弄却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刀揦开,心跳在身体里隆隆作响,耳边不合时宜地划过一道道尖锐的长音——
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在沉闷的崩溃间散乱出现:也许玉求瑕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医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一边肩膀被握住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玉求瑕。
“结束了。”玉求瑕微微俯身,“我们回去吧。”
他跟随着玉求瑕的力道站起来,晃了一下,被玉求瑕拦腰揽住,又缓了几秒才站稳。
玉求瑕没有多说什么,确认他站稳了,就道:“走吧。”
他这才发现一桌人走得都差不多了。
他定了定神,抬步跟上玉求瑕,视线停留在玉求瑕扎起一半的、在后脑勺附近一摇一晃的头发,恍惚间眼前又划过很多很多画面,几乎都是这个角度。玉求瑕的头发太漂亮,所有造型师都想在上面玩出点花来,所以这些画面哪怕数量繁多,这人的背影也少有重复。
一开始是刚入学的新丁死皮赖脸混进牛逼学长的摄影团队。后来倒是名正言顺了,但摄制组多半也跟在导演后面,中间甚至还要隔着编剧、演员等主创。等他终于有资格站到玉求瑕身边了,却还是习惯落后半步,能让玉求瑕占据他视野的大部分。到分手了,他明面上跟玉求瑕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有机会就往玉求瑕的背影上瞟。
一晃,他就这么注视了玉求瑕这么多年。
玉求瑕带着他穿过大厅,熟门熟路地用手腕上的叶片刷开上台阶的那道“水帘”。
“你走前面。”玉求瑕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我怕你走不稳滚下去。”
第37章 掘墓人06
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的时候方思弄只觉得浑身都疼,应该是大悲大怮后的肌肉反应。
他身心俱疲,沾床就想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管家艾伦似乎又降下来跟玉求瑕进行了几句交谈,提到了温度湿度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全, 像在逃避什么一样躲进了深眠。
可在梦里他好像也逃不掉。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走,在凛冽的寒风间行走。他裹紧身上臃肿的羽绒服, 迎着风、眯起眼睛抬起头。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北京雄阔的蓝天下倒映出不可一世的冷光,把他显得很小很小,小得可悲。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大风仿佛能把人的皮都吹开,他顶着风走了很久, 走得太累了,就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稍微避一下。
他站的那个地方, 正对着一面橱窗。
他看到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白色蝴蝶结头绳, 有漂亮的蕾丝花边, 还有水晶装饰。
他知道这只产品,他帮上一个淘宝店拍过它的山寨版, 山寨版在网上卖39,这只正品标价3900。
他盯着那只正品看了一会儿, 目光渐渐飘忽,焦距改变,他看到了那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
被风吹得一团乱的头发、臃肿的黑色羽绒服、沾着白灰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了的板鞋……没有一处值得夸赞,仅仅是走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靠着树出了一会儿神,橱窗旁边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走出几个靓丽的女孩子, 这么冷的天,有个还光着腿。每一个都笑意盈盈,打扮时尚,美丽的脸孔迎着日光,漂亮得让人目眩。
她们说说笑笑地路过他,走到街边,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车。方思弄不知道那是什么车,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
所以那个女孩光腿不是因为她不怕冷,而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待。
明明只是一个连擦肩都算不上的萍水相逢,可她们明媚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中,许多年过去也没有褪色。
等她们离开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她们出来的那扇门。
一边走,他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爬向琉璃水晶塔的蚂蚁,但紧接着,又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火焰把这个念头烧掉了。
他的脑海里升起一个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楼宇修筑得如此不可一世?让一些人天生就不配踏足?
为什么有的人长着一双腿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温暖如春的大厦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逛街?而有的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龟缩在一间破败、昏暗、气味难闻的出租屋里默默等死,什么都无法拥有?
凭什么?
他站在了那扇至少有五米高的大门前,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凭什么?
站在玻璃门那边的迎宾人员皱着眉头和他对视,半分钟过去,那人终于抬起自己雪白的手套,抓住门把,为他拉开了大门。
他假装没有看到那人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走进左起第一家店,买下了那只头绳。
他今年十八岁,已经牛马一样地工作了五年,今天拿到了积压了半年的最后一笔款,给佩儿换心的钱已经凑够了,还多出了一笔,买得起这只头绳。
下一刻,他回到了家,站在了那张床前。摩天大楼锋利的冷光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屋子的昏暗和沉闷却瞬间把他打回现实,他把那只精致的、连包装盒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礼物放在堆满了药瓶和杂物的桌面上,然后绕到了床头那边。
妹妹方佩儿躺在床上,鼻子里塞着氧气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瘦小单薄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那里面,床栏上的手机夹上夹着一只很旧的手机,里面播放着小猪佩奇,方佩儿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