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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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停好车,在墓园门口那排七彩的遮阳伞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一黄一白两束菊花,然后走进了墓园大门。
满街原本百无聊赖的商贩都齐齐看着他的背影,有的还伸出脑袋来瞅,倒不是因为他漂亮,在这种刺眼的阳光下面根本看不清人脸,主要是他的行头太优雅庄重,手里却拖着一把笨重的锄头。
一路往上,有一条笔直的白石路,被光照得仿佛要融化。这片墓园不对普罗大众开放,本来就没什么人,更别提现在烈日当头,整座墓园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蝉鸣声震耳欲聋,目力所及却是空无一人。
玉求瑕沿着那条白石路往上走,也许是因为太阳太大,他眼前出现一些黑影,仿佛是一个人的背影,也在他的前方往上走,他眨了眨眼睛,就没有了。
就这样,他又想起日记中的一段内容:
「我好像总是在注视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很长,可以做出很多造型,所以这些背影也并不全都一样。
不管是大二的元旦晚会,还是天桥演艺厅的后台,或者是一九年戛纳的红毯,还是那些我已经记不得名字的酒会上,那些灯光、金粉、水钻和香槟水晶塔,都没有他的发饰或是耳钉亮。
原来我在他身后看了他这么久。」
也正是这一段话,现在指引他来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往上走,怀里的菊花散发出清苦的香味。
这座墓园常人是接触不到的,埋葬的都是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大家族,玉家也在其中,不过并不在后来修建的规规整整的大理石陵园这一面,而在后山上,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家族土墓。
他花了一些时间找到家族的坟堆,在其中找到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玉家的孩子一出生,这里就会多建一座墓,取“有始有终”的意思。
就算一个家族里也会有亲疏远近,亲近之人的墓会在一起,孩子挨着父母,姊妹挨着兄弟。
而这座署名“玉求瑕”的墓的前后左右,都是空的。
虽然因为是土葬,坟包间的排列不像陵园那边那样整齐,但因为这座坟周围实在太空了,想忽略都没办法。
玉求瑕并没有在意这个,他把菊花随手撒在坟包上,靠着墓碑抽了一只烟,然后用锄头挖了起来。
天太热了,蝉鸣声让人烦躁,太阳光也晒得人皮疼,他一边挖,一边苦中作乐地想: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坐在荒原上,等待戈多到我面前来找我,而不是拿着一把铁锹,掘地三尺要把对方挖出来。
他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挖。
“兹——”
终于,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第235章 等待09
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一片浓雾, 雾中有些诡异的影子若影若现,走近了才会发现只是一些植被。
她走了很久,到处都是雾, 除了雾、地面和枯草没有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她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无边的旷野。
忽然,浓雾后伸出一张脸, 一张惨白的脸,皱纹深刻, 脂粉浓郁,眼周的烟熏妆晕染成一大片,流下来像两行眼泪。
那人长得像个鬼, 眼神却悲伤又可怜,见到她, 透露出一种欣喜。
“你来啦。”
那人伸出手,拉住老人的手腕, 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 浓雾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尊容都和这位“鬼”差不多,全都穿着夸张至极的戏服, 张牙舞爪花枝乱颤,实在称得上一句群魔乱舞。
她被拉着一路跑, 老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所有人都很欢迎她,终于,她们跑到了一个类似“终点”的地方,在这里,大雾似乎出现了一小块真空, 一个浑身素白的人站在那一小块真空的正中央,站得庄严笔直,在迎接她。
等她走到面前,他笑了一下:“你真的来了。”
她回答:“我答应过的,人总要守诺。”
那人却道:“年轻人才会相信诺言必定会实现,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八岁,还有资格说来日方长。可现在我们已经八十一岁了。”
八十一岁的他白发如雪,可面庞竟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很开心地向她伸出手:“我为我们准备了棺材,你要看一看吗?”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让开脚步,露出了刚刚被他身体挡住的一个深坑,里面躺着一个贴满了蝴蝶结、水钻、各种布偶的造型夸张的粉色棺材。
八十一岁的她真切地笑了起来,抬了抬手里拎着的袋子:“我也带来了好东西。”
“是什么?”
“我妈妈的骨灰。”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鼓掌:“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炮/弹!”
她说道:“或者把她分给大家,这样大家就都有妈妈了。”
所有人开始跳舞,围绕着那只棺材。
大多数的人肢体都不协调,像一堆尸块在蠕动,但所有人都很投入,高举双手,吱哇乱叫,母亲的骨灰漫天飞舞,与浓雾合为一体。
如此年轻、愤怒、一场儿戏。
很勇敢,很叛逆,很荒诞,很自由,但是……不够成熟,没有到那个点。
这是玉求瑕对《十八》这部电影的评价。
远没有到可以“一战封神”的地步。
这是他离开学校后拍的第一部 完整的电影,也算是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不过实话说,他拍的时候并没有把这部片子当成什么重要的商业片来拍,也没想过去冲什么奖,他应该就是想自我表达。
——现在他连自己遭遇过什么都已经忘了,可还是能从电影本身解读到这种表达,看到阿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化身。阿梅十八岁时那场虚拟的坠楼身亡,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一场谋杀。
这整部电影,就是一个墓志铭,一笔一划都刻着“我要去死”。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就是他自己,他当然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既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死又为什么没有去死了,他猜测可能与小雪有关。这两年,无论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他都能归结到小雪身上。
他是一个缺失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的人,而一个人的记忆大多产生于与这些人共度的时光,失去了这些他整个人都拼凑不全了,就像一架坏掉的机器。由于坏掉的地方过多,他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修起。
千头万绪,太过纷杂,他本来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十八》的,他自己的生平,在他的脑海里就像百度百科上的资料一样,陌生又悬浮。
可小雪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九年戛纳的红毯”。
那是他回头注意到这部电影的原因。
在他的记忆和百度百科里,都写他:2021年,执导影片《去去就回》,获得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是二一年得的奖,得奖的片子也不是《十八》,小雪为什么要写“一九年戛纳的红毯”呢?
也许是因为他一九年也受邀了,也许是因为小雪只有那一年和他一起去了……他想了很多可能性,但也不能排除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可能性:我是一九年得的奖。
他再次回头检查自己的生平,发现如果真是一九年得奖的话,能送去提名的只有上一年拍的《十八》。
他这才注意到《十八》,然后忽然想通了一切。
暮色四合时,他终于将整个棺材面挖了出来,伸手一拂,从棺盖上拂下一大片泥土。
整个棺材灰扑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粉色,还有一些蝴蝶结、水钻、布偶的尸骸。它们被雨水侵蚀,被虫蚁啃噬,已经不再光鲜亮丽。可因为造型过于夸张,还是很好认出,这就是电影《十八》中出现的那一只。
玉求瑕累得手都有点抬不起来,浑身脏污,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手点起一只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棺材。
至少这一点记忆还在:他在《十八》中完成了一次精神自杀,拍摄结束后将电影中的棺材埋到了这里。
烟抽到一半他开始哭,他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抽完后泪也干了,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给自己鼓劲,然后打开关卡,奋力掀开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