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305)
可要说是喜欢吗?
当然也不是,当时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连自己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
被拒绝之后,方思弄便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承认,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他心里也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正出现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注意到那道目光的时候。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舞台下面的黑暗里,看起来居然像星子一样亮。
之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下意识往最黑暗的角落看去,几乎每次都会是“不出所料”。
在那道目光中,他总是下意识地会把背再挺直一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真是想不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过了那么多年。
他为之准备了一生的那件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做,父母似乎也对他完全失望,最终放任,而他的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看起来真的像在好好生活一样。
所以,就这样吗?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圆滑平和,可以与过去的一切和解,就这样走入庸常的生活中去吗?
就这样吗?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断片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他少有的能感觉到快乐的时间,他在挣扎中沉溺,乐此不疲。
然后就在一次寻常的醉酒后,他醒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阳光弥漫的场景,显然是一间卧室,有着温暖的床铺,暖色调的墙壁、地板和地毯,窗户外面有一棵树的顶,说明这间房间位于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高度,玻璃擦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于是阳光也显得很透明。
他头疼欲裂,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杯加了蜂蜜的温水,又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电量满格。
他首先要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解锁手机后他看到一条躺在桌面的短信,这年头除了移动联通电信和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可在手机设定中,它的优先级依然很高,轻易地从几十条微信消息中脱颖而出。
他点开了它。
是一个未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学长你好,我是方思弄,昨晚在仙儒遇到你,冒昧把你带回了家里,你放心,床单被套都是换过的,微波炉里有早饭,你按预约键就可以吃。之后你可以自行离开,当然继续休息也没问题,钥匙在鞋柜上。再次为我的冒昧道歉,希望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看完这条消息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不他当然知道,他可以分析出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动机,可他不愿意分析自己,他气得摔门而去。
他赌气一般依然没有储存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等自己已经将那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倒背如流时,那个只有一条记录的号码也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
最后的挣扎是让助理在这些年收到的礼物中找出这个号码送来的所有东西。自从他拍下第一部 短片、走入大众视野开始,每一年收到的礼物也太多太多,大多数都堆在库房中没有拆开。
当时的工作室在CBD顶层,他坐在大平层宽阔的桌面前,面对着一片苍茫辽阔的城市图景,将桌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物盒一一拆开,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还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学长你好”开头,内容都是简短的祝福,没有落款。
礼物的包装盒新旧不一,中间的时间跨度横跨数年乃至十数年,不过整体有一种趋势,就是包装越新的礼物越贵重,可以看出送礼物的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应该也是越来越好。
他看着面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刚拆开的礼物,是一只白色蕾丝发夹,繁美如雾的蕾丝面料边缘坠着精美的水钻,不是大牌,但他刚好认得,是米兰新锐设计师M·阿曼达刚发布的新品,全球限量一百只,标价四千欧,最高已经炒到四万七千欧。
他不是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看到这只发夹的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种酸涩的异样感受。
同时在身体里涌动的,还有一阵怒火,他的理智知道这不对,是他自己亲口拒绝了对方,而对方没有任何义务在被拒绝之后依然坚持不懈地追求。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情感,他还是生气,他气方思弄默默注视了他这么多年却再也没有踏出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找我呢?
为什么明明还爱我,却不再找我呢?
他把装着发夹的礼品盒往里重重一推,其他的礼物盒被相继撞翻,桌上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他盯着这片狼籍坐了很久。
在暮色四合时,他认输了。
他终于决定向庸常的生活低头,尝试和解与遗忘。
他拿着手机,用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对着那个没有储存联系人的陌生号码。
对话框是空白的,因为他早已赌气将那条唯一的短信删除。
他是那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用尽了全力也最多能憋出一句:方思弄,等你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考虑。
他对着空白的编辑框很久,终于开始敲最后一遍字,屏幕上依次出现:「方、思、弄、,、等」
忽然一个来电提示弹出,他在骤然变黑的来电界面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来电显示:妈
他接起电话,黎春泥温和却寒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还带着一点笑,当然绝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一个人?”
他胸中顿时爆发出一种戾气,这几乎是近年来面对母亲的一种本能,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议你不要,你会后悔的。”
胸腹间仿佛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流出滚烫的痛苦,过去这么些年,他长成一个冰冷的怪物,几乎全拜对面这个人所赐,现在他好不容易想要朝温暖的生活走出一步,她却像噩梦一样降临,如同“命运”一般冷酷无情。
可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男孩,他可以反抗。
他生硬地说:“我就要。”
一声冷笑,似乎是不以为意,母亲的下一句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父亲”在他的概念中更像一张陌生的面具,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身体里那种积年的怨恨与恐惧还是席卷上来,让他浑身剧痛。
他曾发誓要向他们展开报复,现在要报复的对象却猝然少了一个,而他几乎已经要放弃“报复”这件事本身……
当然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父亲在一周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对方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说着不得已,说我爱你……最后一句话,是“保护你妹妹”。
当听到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其实是麻木的,那是他以为自己期待了一生的话,挂断后他盯着手机,觉得这三个字对他的震动还不如下一刻也许就会进来的方思弄的短信大。
没想到,玉建修就这么死了。
那条编辑了一整个太阳落山的时间的短信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要怎么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了家。他想好了一万句话去攻击和刺伤生他的女人,他张牙舞爪,整装待发。当然他也想要探问玉建修的死因,这是人之常情。
而迎接他的只有深深宅院,和母亲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爬上三楼,站在楼梯口,看到了露台沙发母亲的尸体,她背对着他坐着,身体端直,脑袋向左边耷拉,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她死了。
他只停顿了几秒钟,就绕到正面,看到了她死去的脸。月光下女人的脸是半透明的,像是在发光,眼皮上的血管和绀紫的嘴唇像雪地上的枯罂粟。
她死了,死于心脏麻痹。
他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个带给他一生恐惧的女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他用旁边的座机报了警,靠在沙发边上等警察来,在这期间他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浑身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