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18)
“呕——”皇帝趴在阿金腿上,干咳着。
阿金手脚麻利地往地上丢了个金盆,又道:“皇上难道还不信任舅父吗?”
皇帝咳得眼神迷离,抬起头问:“你舅父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阿金:“……”
不是刚刚还很爱,要一起重振旗鼓。
皇帝从他膝头撑着坐起来,说:“你也不懂,你也不懂。”他就这么不断重复着,一边重复,一边看起来又有发疯的趋势,阿金有些毛骨悚然,赶忙按照凤怀月的叮嘱,安抚道:“那妖女所求,不过是与她的丈夫安居乐业,皇上为何不降下圣旨,放她夫妇二人回乡?”
“你以为朕没有试过吗?”皇帝道,“试过了。”
他先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女子并不甘愿,甚至勃然大怒,说自己的丈夫为国征战,朝廷却要罢免他的官。皇帝被吼得魂飞魄散,便立刻换了道圣旨,又胡乱封了个大将军的官职下去,方才安抚好女子。
阿金道:“原来升官就能安抚好她。”
皇帝摇头,悲苦道:“并不能,升官只能安抚一时。”
而等到下一次,等女子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早断为两截,所谓官职不过虚名之后,对朝廷的愤怒就会再一次升腾,周身煞气也会越发翻倍不可控。皇帝道:“后来朕就不敢再封赏了,朕倒是想替她的丈夫缝好身体,可是,可是……”
皇帝泪流满面,整副身体奇异地涨大,面孔被酒泡得腐烂惨白,空洞的嗓子里发出气音:“谁不想死而复生,谁不想,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猝不及防见到这幅尊容,阿金胃里一阵翻腾,幸好皇帝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又恢复先前容貌,趴在他膝头喃喃自语道:“其实若没有那妖女,这里也还算不错,尤其是你的舅父,他几乎赞同朕的一切政见,从来不上朝,不会用权术禁锢百姓,只醉心于自己的爱好,对,对啊,大家各自过好生活,不就天下太平了吗?多好的大臣,他简直是朕在这座监牢里,除了诗赋之外,唯一的知音。”
凤怀月坐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琢磨着,也不知这皇帝是生前就如此昏庸,还是被酒泡坏了脑子,再或者就是被其余大臣给训傻了,才会对这痴肥愚笨,只会傻笑的丞相这般青睐有加。论执念,比起那大漠里的少妇好像也不差。
罢了,看来靠着阿金吹枕头风是不行的,吹不太动,还得靠自己。
他也懒得站起来,直接往后一滚撞开门,骨碌碌地直接滚到玉榻前,扯起嗓子哭道:“皇上,大事不妙啊,那妖女派来了五百大军,要带臣去大漠率军作战!”
阿金:“……”
皇帝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什么!”
凤怀月悲悲切切,向前伸出胳膊:“皇上救臣!”
皇帝一把握住他的手,怒不可遏道:“爱卿别怕,朕定会保护你!”
阿金稍微虚了一下眼睛。
他实在是觉得这画面有些刺目。
……
枯爪城遭到彻底焚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余回与彭流二人御剑赶到时,恰好来得及看到最后一缕轻轻飘飘的烟,盘旋着消失在眼前。
司危正靠坐在一棵焦黑树下,双臂鲜血淋漓,用绷带胡乱缠扎着,脸色很白,唇也白,如雪一般的白,也就显得瞳仁越发的黑,阴森森镶嵌在眼窝子里,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但神情却是温柔的,甚至有些痴迷在里头,哑着嗓子轻声叫:“阿鸾。”
叫的是他对面,那一具被微光笼罩的躯体,虚虚附在残魂之上,正安静地浮在空中。躯体未被完全炼化,所以面容尚有几分模糊,但司危已经实在等不及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等了足足三百年,等了十万多个漫长无边的日与夜,等得无数次无法控制地去想,为什么那声爆炸带走的不是自己,带走自己,也好让对方尝尝这肝肠寸断的滋味。
想着想着,司危忽然又笑了出来,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握住眼前那莹白的指尖,继续唤他:“阿鸾。”
余回倒吸一口冷气。
彭流道:“训我训得头头是道,我还当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余回摊手:“毕竟我也确实没见过几个疯子。”
彭流问:“那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最正确的做法,是毁了那具有悖天道的躯壳,顶多只将残魂收在瓶中,留给故人做一份念想。
但谁敢呢,好不容易才杀完枯骨凶妖,好不容易才将那些飘荡世间的妖邪全部关入了千丝茧中,修真界此时仍旧风雨飘摇得很,哪里还能再有空迎来新一位疯癫狂躁,能毁天灭地的绝世大魔头?
余回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他搓了两把胳膊,道:“这也不算你我包庇,因为就算被昆仑山那群胡子长到膝盖的老头知晓,他们也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彭流询问:“那我们要将此事禀于昆仑山众位仙尊吗?”
余回坚决摇头,不说,而且是有理由的不说,毕竟诸位仙尊年事已高,得多静心修养,不宜频繁被红尘俗事打扰,像这种割肉放血复活逝者的邪……行径,我们自己完全能处理好。
彭流点头:“有理。”
两位仙主难得有意见如此统一的时刻。
那么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可扭捏犹豫的了,两人步入林中,一人扶起司危,一人卷起“凤怀月”,御剑直往纵星谷而去。而随着众人的离开,枯骨城里最后一座焦黑骨塔,也伴着巨响轰然倒塌,这如梦魇般纠缠了修真界数百年的禁地,终于彻底消失无踪,并且还迎来了一场细细密密的,春日细雨。
浸得草芽萌动,万物勃发。
司危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哪怕已经被余回灌了一瓶丹药,脸上依旧见不着一丝血色。
彭流问:“如何?”
余回答:“虚耗过多,也不知多久才能养回来。为了能重塑阿鸾,他不仅耗费大半灵力,还差不多将两条手臂削成了白骨。方才我们其实有些多虑了,他现在这副样子,是没法毁天灭地的,一根手指头都能戳倒。”
司危冷冷道:“那你便来戳戳看。”
余回在他缠有绷带的胳膊上猛猛一戳。
司危脸色一白,疼得险些闭气,半晌,却又笑出声。
“看到没有,疯了。”余回用胳膊肘一捣彭流,“你也去戳一下,这种机会不常有。”
彭流还真戳了两下。
司危额上青筋暴起:“……滚!”
彭流依言滚了,滚回鲁班城继续干正事,在斩杀千丝茧的赏金被提高一倍后,果然吸引了更多修士前去斩妖,他属实有不少事要忙。
……
阿金伸出一根大拇指:“仙师可真是这个,竟然几句话就能哄得皇帝宣召将军夫妇进宫,他先前可害怕那女子得很,无论我怎么劝说都不肯听。”
凤怀月道:“若计划顺利,你我差不多也就能完成任务出去了。到时候赏金你八千,我两千。”
阿金赶忙拒绝,连说不能八二开,得对半分,这趟原本就是仙师你出了大力,哪有我拿大头的道理?
“你不是说孩子治病要八千玉币吗?”
“剩的三千,我去借一借,仙师手头又不宽裕,况且也是在等着这笔钱买药的。”
“这笔钱并不够我买药。”凤怀月摇头,“差十四万四千九百四十,与差十四万七千九百四十,有差别吗?你也别客气了,实在不行,将来发财了再还我。”
阿金感激涕零:“那出去之后,咱们一道去领赏金,我定会将仙师的高洁品行上报至仙督府,倘若能传至越山仙主耳中,说不定他还会请仙师赴宴。”
凤怀月立刻拒绝,什么越山仙主,我可不见,我与你不同,是欠着风流债的。
阿金自然不可能猜到这一重理由,见他拒绝,还以为是小地方来的人不敢赴大宴,便赶忙说:“越山仙主又不会出现在宴席当中,我们顶多能见一见彭氏的副管家,主要还是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