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125)
“好。”溟沉垂下眼眸, 道, “走吧, 先去看看兄长,我会当面向他道歉。”
鲁班城中。
宁不微将手掌按在那只桃花兽的额顶,对方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面露狰狞凶相。彭流看得皱眉, 问道:“宁岛主是从何时发现这只妖兽有问题的?”
“从它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宁不微道, “世间根本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数百年前, 她在雪野中吞噬着一只又一只的妖邪,本来纵情自由得很,彭流却偏偏追了过来。宁不微惊慌失措躲闪不及,又不愿被他认出,情急之下,只能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地奔向雪海深处。
本就不存在的灵兽,也难怪彭循后来悬赏万金仍一无所获。宁不微道:“阴海都依照悬赏令中的描述捏出了它的外形,至于内丹……”她尖尖的指尖一寸寸刮过那紧绷的皮毛,“是鬼煞的妖丹。”
“哪只鬼煞,大的还是小的?”
“不好说。”宁不微道,“不过这颗妖丹气息极为浑浊,像是融了七八十、甚至是七八百只鬼煞的妖丹所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随时准备吞噬那些试图靠近它的妖邪。”
彭流道:“怪不得这玩意一进千丝茧就兴奋至极,可惜了。”
可惜在它体内的妖丹只有如米粒般的一丁点,其余绝大部分,仍在阴海都另一名宿主体内。宁不微道:“它所吞妖丹越多,宿主得到滋养也会越多。”
“假如它无丹可食,饿死了呢?”
“宿主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小小一块妖丹残片。”
彭流道:“那看来这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宁不微道:“并不会赚,越山仙主似乎忘了,我也是鬼煞。”
彭流做出恍然大悟状,啊是的,我的确忘了。
宁不微:“……”
少女时期的白月光威力着实惊人,具体表现在甚至能让她接受眼前这个浮夸做作的男人。宁不微继续道:“这些年里,我也吃了不少妖丹。”
她不愿直接吞噬妖邪,于是便强行修了个以妖丹替代活物的法子,虽说也非正途,但至少不再那么血腥恐怖。这些年中,所有试图强登木兰岛的妖邪,最终都化为了她腹中的食物,而眼下这由数千枚妖丹所浇灌出的修为,正源源不断地自宁不微掌心,再度流入桃花妖兽体内。
彭流叮嘱道:“宁岛主当心。”
宁不微闭上眼睛,神识强行没入那一丁点妖丹残片。
耳边隐约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阵阵回响,像是正身处一间巨大空殿。
溟沉站定:“听闻兄长找我有事?”
溟決慢慢转过身来,阴郁道:“你不该私自出海。”
烛火照得他双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鲜红,黑发先是直顺地垂下来,而后又在腰腹处折出弧度。他像一名怀着死胎的鬼妇,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子,走路也脚步蹒跚,“关于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你。”
“好,下不为例。”溟沉将视线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塔底监牢里的那三百余名同族,看来兄长是已经吃完了。”
溟決皱眉:“你都知道了。”
“子时,总会有惨叫穿透结界,吵得人睡不着。”溟沉道,“吞噬同族,穿肠烂肚,兄长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夜半偷吃,真是口味别致。”
溟決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骨头硬。”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如同在看一盘珍馐美味,他继续道:“你原本就该是我的。”
鬼煞一族,罕有双生,而这一对兄弟在出生时,也的确只有哥哥一个,弟弟则是蜷缩在哥哥腹中。溟決一字一句道:“父亲不该将你强行从我腹中取走,或者说,母亲本该迟一些让我降生,好让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将你变成血水。”
但偏偏,事不遂愿。被破腹的剧烈痛苦使溟決发出惊天的哭喊声,但又很快掐灭,产婆用蛛丝替婴儿缝好了肚子,再用符纸烧灰来止血,一条蜿蜒丑陋的伤疤自此从胸膛贯穿至肚腹,像被烧焦的蛇。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溟沉替他补全想说的话,“现如今兄长的修为,还是兄长的,而我的修为,也会是兄长的,兄长也不必再受气虚命短之苦,会有足够的时间与能力,让阴海都的爪子如最猛烈的妖禽一般,刺穿全修真界。”
溟決道:“原来你心里也清楚。”
“的确清楚,否则我也不会在幼时便主动离家。”溟沉道,“我不想成为你的食物。”
“你不是我的食物。”溟決纠正他,“只是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兄长想要让我回去的地方,实在有些……”溟沉看着那硬邦邦的隆起,露出嫌恶的表情,“恶心。”
溟決张开大嘴扑了上去!他本不欲这么早就动手,但对方竟然胆敢私自出海,私自出海,倘若遇上司危,那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岂不是都要白白化为乌有。
“宁岛主!”彭流扶住忽然身形一晃的宁不微,抬掌按在她身后,“如何?”
宁不微满头虚汗道:“他要吃了他。”
阳光洒在甲板上,看起来像金。
洗清了叛徒嫌疑,甚至还稀里糊涂立了一功的长愿心情大好,正趴在缸边玩水。现如今他的记忆既已恢复得七七八八,那么宋大公子英雄救美的故事,也就不复存在。他起初又遗憾,又庆幸,拉着红翡的手真诚道:“幸亏我在脑子不好用时,一直待在这艘船上,并没有到处发癫乱说。”
“说就说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红翡煽风点火,“我听说那位宋大公子,最爱做的事就是招惹美人,被他知道了,说不定真的会来寻你。”
“他既没救过我,我还见他做什么。”长愿换了处缸沿趴,顺便把先前私藏的所有画像都从乾坤袋中抽出来,一股脑塞给红翡,请她帮忙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站在船舱门口的彭循道:“原来美人都这么喜怒无常,爱恨一瞬间。”
宋问挑重点:“都?”
彭循补充说明:“凤公子,我早上看到他又在追着瞻明仙主打。”
打的理由,是说话拐弯抹角,恨不能十个字里带八个哑谜。凤怀月抓心挠肝,骑在司危身上盘问:“你究竟在那晚的黑木商船上发现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溟沉没有窥破我的易容,你就心花怒放至此,觉得他修为平平吧?”
司危扯住他的脸:“发现了要荡平阴海都,并非难事。”
“这话你从刚找回我时就开始说了。”耳朵都要听出茧。
司危道:“原本就不难,而现在更简单。”
“继续说。”
“他不是本座的对手。”
于是对话又回归到了绕不出去的老地方,堪比鬼打墙,是是是,全天下都不是你的对手。
凤怀月无语凝噎往后一倒,抬腿踢:“爱说不说,下去,休要打扰我午睡。”
司危握着他的脚踝亲,又沿着小腿往上咬,在膝盖处落下一圈圆圆的牙印:“最近好像胖了。”
“没胖。”
“胖了。”
“又要吵架是不是!”
“……”
司危将下巴抵在他的肚腹处,眼一抬,嘴一撇。
凤怀月及时反思,收回没事找事的语调,好言解释:“我没胖,是你疯了。”
司危差不多笑了小半个时辰。
凤怀月拍拍他的脑袋,看吧,我没说错,正常人哪会这么笑。
鲁班城中,彭流从袖中取出一方绣有粉樱的帕子,贴心送上前。宁不微接到手里沾去额头细汗,道:“原来瞻明仙主一行人,已经到过了我的木兰岛。”
彭流稍稍有些意外,不懂对方是如何以一方手帕做出的判断,但不管怎么说,擅闯这种事的确失礼,该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