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17)
阿金说完之后,又补充,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因为绯乐国处于南境,是不可能有大军驻扎在西北荒漠中的。
凤怀月却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对父子身边,可有我这么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没什么印象。”关于绯乐国的幻术戏,主要看点在美人起舞与赵贺殉国,其余人物皆为背景,除了演内侍的,就只剩下一个官员,时不时手捧长卷出来,歌颂两句君王圣明,再说一些类似“以智治国,国之贼”之类的晦涩话。
“如此。”凤怀月道:“那就难怪。”
阿金还没来得及问是哪里“难怪”,皇帝已经在招手叫:“爱卿,爱卿,你过来。”
待凤怀月过去之后,他又喜不自胜道:“爱卿以为这美人池比起父皇当时所建如何?”
凤怀月答:“一样好。”
皇帝又问:“除了这美人池,爱卿可还想要别的?”
凤怀月道:“皇上就不能想个办法,干脆杀了她吗?”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扭头看向他:“爱卿在说什么?”
凤怀月面色如常道:“不是吗?只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国之策就无法被完全推行。”
这话一出,皇帝果然再度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说:“对,对,朕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从中作梗,他们强迫朕玩弄权术,以肮脏下作的智谋诡计来管辖四境,他们根本就不懂,难道朕一心钻研诗词歌赋,坦坦荡荡,就没法治理天下了吗?”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只钻研诗词歌赋,确实没法治理天下,但现在你也不必再懂这个道理了。
他扶着皇帝回到御书房休息,好让对方先冷静下来。阿金跟在后头,听得抓心挠肝又一头雾水,什么叫杀了她,杀了谁?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难道不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疯皇帝吗?
凤怀月道:“杀了将军夫人。”
阿金吃惊:“啊?”
此时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的玉榻歇下,内侍也在房中伺候,院里只有凤怀月与阿金两人。
阿金急忙问:“为何要杀了将军夫人?”
凤怀月道:“因为并非皇帝操控她,而是她在操控皇帝,她才是这个千丝茧内的大妖。”
阿金干咽了一口,悄声问:“仙师是如何发现的?”
凤怀月道:“线索其实很明显,明显得甚至被我们视而不见。从沙漠到王城这一段路,所经过的城池全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试问倘若这重幻境当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为什么要构建出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糟心国?”
昏君只是不会治国,不是不想治国,若一切都能由自己轻松操控,那谁不想制造出一个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来……我们来时怎么没想到?”
凤怀月道:“因为来时你我皆受了将军夫人那段话的影响。”
皇帝昏庸,贪图享乐,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这么说的,所以两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昏君统治下的国,理应如此。
阿金又问:“可她既是大妖,怎么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锢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中?”
凤怀月答:“世间入魔者,心头多有执念,她并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皇帝没法禁锢她,但她可以禁锢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确因为当朝皇帝的旨意,死在了沙场上。”
女子心有不甘,带着冲天怨气自尽,化为厉鬼后找寻千里,不仅刨出了丈夫尸骨,还顺道刨出了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战死于不同时期的将士残骸。这也就解释了阿金先前提出的疑问——为何那五百残兵会衣着各异,发型各异,有人肉身新鲜,有人却已经风化为半具枯骨。
一个怨气厉鬼,带着横死沙场的五百尸骨游荡世间,此等规模自然不会被修士放过,故而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镇于高塔之下,后镇妖塔遭枯骨凶妖摧毁,他们又被关进了千丝茧中。
阿金继续问:“那皇帝呢?”
凤怀月道:“我方才问了,他是被强行绑架的。”
女子在丈夫死后,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并不能靠近那些薨后被郑重安葬于陵寝中,有龙脉相护的帝王魂魄,只能绑像赵贺这样的,年幼,软弱,无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
凤怀月道:“即便赵贺是被她所绑,但在她的那份执念里,天子依旧是要比自己更高贵的。”
所以在初时,女子只是含泪泣血地质问,质问赵贺为何要下令斩杀自己的丈夫,时不时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顾这个被抓来的皇帝与她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任何关系。而在进到千丝茧后,女子的执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终缔造出了这个帝王昏庸,将军受困,天下悲苦的苍凉国度。
“她生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凤怀月继续说,“没见过真正的奢华富贵,只能凭借看过的戏文与话本,七拼八凑地想象这座用来享乐的都城,所以王城才会看起来处处古怪,又处处重复。”
而清雅的御书房,八成是赵贺替他自己争取到的唯一一处净土,使双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银的乡野俗气屠戮。他就躲在这里,被迫履行着女子塞给自己的昏君戏码,比如说随意杀人,再比如说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气,也甚是骇人。”
凤怀月两手一摊:“投酒缸自尽的窝囊皇帝,有点煞气,这不是很正常吗。”
更何况那还是个盲目自信,觉得他自己聪慧过人,有能力治理好国家的小皇帝。圣人说天道无为,他就一知半解地认为自己尽可以两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乐业,这种蠢货,绯乐国满朝文武大抵是不会惯着的,想来生前没少干当朝训斥的事。两方相看互生厌,都将亡国之因归于对面,死时怨念自然冲天。
阿金苦道:“照这么说,我们接下来岂不是更难斩妖?”
先前只有皇帝,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将军夫人。他又头疼:“执念太深,当真害人害己。”
“所以说,往后遇到这种不管不顾的疯魔人士,还是得躲远些才好。”凤怀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开,不管什么东西,哪怕再珍贵,没了就没了。”钱也好,回忆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就能回来吗?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阿金连连点头:“是,仙师说得对,那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凤怀月吩咐:“这丞相痴傻愚笨,不会劝谏万事顺应,才会哄得皇帝如此信任喜欢。不如你也装出一幅痴傻的笨蛋美人样貌,去吹吹枕头风,哄他把将军夫人宣召进宫,让他们先自相残杀一轮看看。”
阿金问:“怎么吹?”
凤怀月立刻摆手:“不知道,你才是成了亲的那个,怎么反倒问我要怎么吹枕头风,我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第13章
皇帝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刚入宫的美人正守在榻边。他认出她来,便问:“丞相呢?”
阿金道:“还在御书房外,舅父吩咐臣女独自进来伺候皇上。”
“没什么好伺候的。”皇帝坐起来,“你虽生得极为美貌,但朕对美色并无兴趣,丞相理应知道这一点。他若真想帮朕,就该,就该……”
阿金替他补全:“就该想办法,杀了妖女。”
皇帝恶狠狠道:“对,杀了妖女。”
阿金趁热打铁:“想杀她,第一步就得将其宣召进王城,皇上与舅父才能有机会动手。”
听到要将女子宣召入宫,皇帝又再度惊恐起来,他握着阿金的手,捏声捏气地说:“不能,她会杀了我们。”
心理阴影实在太过浓厚,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对方抓住时,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魔头,一会怒骂自己,一会用她那长而脏的指甲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完又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还有那几百个腐烂的士兵,也会随她一道吐自己口水,类似陈年沼泽的气味,简直足以将全世界腌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