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95)
此时赵云升的父亲礼部尚书,就正捧着一杯酒,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
那人则微微含笑,慢慢地应着。看着好一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的模样。
“我认识他。”
西淮盯了半晌,却倏然轻轻一弯唇,低哑道。“他现在……已经是御史台的长史了么?”
“是啊。”
银止川道:“人不要脸,就爬的很快。”
——这个人,在西淮父亲被令去修国史时,还不过是叶清明手下的一个小小抄书郎。
他那时没什么才华,又家中清贫,是叶清明想每一个想读书的人都应该得到善待的机会,才给了他一个在翰林院抄书的位置。
谁想到这人后来恩将仇报,告发西淮父亲私记国事。
他将西淮父亲当做了投靠权贵的砝码,痛踩了一脚,高高兴兴跻身权贵去了。
那时西淮曾想不通很久,这个曾经再三上他的家门来,向父亲借米,低三下气的人,怎么可能翻脸如翻页一般,做出那样恩将仇报的事?
看着而今春风得意的父亲旧属,西淮搁在膝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攥紧袍角。
“听闻他从前不过是个修国史的小小著作郎。”
银止川倒了杯酒,百无聊赖道:“也确实没什么才能。”
“——入御史台需有才识,他却连首稍微好点的词都作不出来。稍微成样子一点的几首,都是偷别人的作品。拾人牙慧罢了。听说他最早不是在翰林院抄书么?”
西淮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起这人曾经抄书,也抄得不怎么样——
字迹太差。
银止川却一笑:“倒是适合他。他除了抄抄别人的作品,也没什么才能了。”
可事实上,这位拾人牙慧的御史台长史,都是拾西淮父亲的诗作最多。
他像是要将叶清明利用到底似的,连一丁点可余的价值都不放过。
“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西淮垂眼卡着搁在自己膝上的手指,哑声说:“他做了不得良心的事,自当会有报应。”
“报应?”
银止川却如同听了很有趣的观点似的,挑了挑眉,轻笑道:“我不知道旁人如何,但就莫必欢这老小子来说,是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许,怪只怪他欺辱之人死的太早,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跟他叫板罢。”
“他就没有一桩不顺心的事么?”
西淮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一桩也没有?”
银止川支着下颌:“有也只是极小的一桩罢——我听闻他想举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但他儿子和他一样草包,应试多年不中。现在正想方设法地攀关系走后门呢。”
西淮的面容微微苍白,垂眼静了片刻。
但如果细看,那并不是惊惧或者愤怒,反倒有点像在要做某件事之前沉思。
良久,他垂下眼,极轻地笑了一下。
“是吗?”
西淮轻声道:“那他这辈子……也都不要想进了。”
[*注1]:招文袋: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装文件或财物的小袋子。
第62章 客青衫 09
在席宴开始前,差不多就都是大臣们互相交际寒暄的时间。
他们平日里分明每天上朝都能见面,现在说起话来,倒好像十百八年都未见过了。恨不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出来诉衷肠。
并且越是靠前的席位,推杯换盏的人也愈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地看着,稍时,倒是倏然有人提议,来组一场诗会。
“我们每人作诗一首,交由众人传看。评选出其中文思最佳,最受好评的一首,再呈给陛下评看。”
那人道:“当然,评选时自然是将名字遮住的,为不记名评选。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
银止川哼笑了一声,道:“这种话只怕骗鬼也没人相信吧。”
原因无他,只因提议这场诗会的人,就是莫必欢那多年应试不中的草包儿子。
他在这样一个档口提议诗会,又声明要将最好的呈给君上评看,打得无非就是要趁机讨好君王,给自己留个好印象的主意。
“但是……他既然说了要不记名,又如何确保评中的人是自己呢?”
西淮问道:“若按照你所说,他诗词不佳,应当很难评中才对。”
“也许是串通好的吧。”
银止川不甚在意,对他们文官中的这些勾勾绕绕也十分厌烦:“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西淮却默了默,眉头略微蹙起,仿佛在细细思索着一般。
这场诗会原本没多少人感兴趣,但因为是莫必欢的儿子提起,许多想要巴结他的文臣便纷纷响应。
仆从们端着木盘,上来给每一个席位上送了纸墨。
待词写好后,再统一收起。
银止川原本没准备参与,宣纸一落他的桌案,他就准备随手画一只王八扔上去——
莫必欢父子提议的诗会,能让他提笔落一滴墨,被嘲讽也应该是一种荣幸。
然而,奇异的是,西淮却神情略微犹豫了一下,极轻声地朝他请求道:
“我可以试试吗?……”
“你?”
银止川微顿,道:“……这样的诗会,有什么好参与的。”
但他随即一停,想到这似乎还是这小倌被自己带回府后,第一次朝他求什么事。当即又转过话头,道:
“……好罢,你想试就试试。没什么关系。”
西淮接过宣纸,提起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
银止川看着他,才发现这人铺纸落笔的姿势相当端正,完全像经过天长日久的教导和练习之后,形成的习惯和坐姿。
和那些在春楼里,简单学几个字,描诗作赋以讨好恩客的表面功夫完全不一样。
这才想起来,西淮曾经说过的,他父亲也是文人,曾小有成就。
西淮人瘦,略一提笔后,手腕就从衣袖中露了出来。
袖口很宽大,随着西淮的动作,一下滑到了他的手肘处。
露出来的小臂干净白皙,映在日光下,像一截莹润的玉。
银止川坐在一旁,撑着头看他,不知怎么,脑海中就浮现起了方才上山的时候,同赵云升说的“玩小倌有什么难,不就是扒光了,压在身子底下亲么?”
他的手臂就看上去这样莹润干净,若是真的扒光了……
银止川一顿,突然像回过神来一般,止住了想将这一截玉,握在手中的念头。
将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西淮不知道写了什么,银止川没问,他也没主动拿给银止川看。
倒是有些不怀好意的零言碎语飘了过来,是周遭不知哪些官员在低声私语着:
“哟,这回银七那纨绔带过来的人还会写诗作词?”
“看皮相还不错,舞文弄墨也会几笔?”
“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能带到望亭宴上来?出了赴云楼的门儿,还真以为自己不是婊子了。”
那些声音不大,却可以清清楚楚地传进西淮的耳朵里。
银止川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西淮容色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落笔极稳地写着自己的词。
仆从过来收起宣纸的时候,他才略微笑了一下,道:
“戏玩之作,不值一提。”
在宴席正中央,仆从挂起了一个白帆布。一人誊抄着送上来的诗词,另一人再挂到白帆布上。
全部挂好后,再由一人唱诵出来。
“你说莫必欢会想什么样的法子确保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得魁首?”
看着那宴席中央匆匆忙忙的身影,银止川略微挑起了眉,问道:“这老这小子在歪门邪道上总是聪明得很。”
西淮神情平淡,很端秀地坐着,冷清得依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聪明是聪明。”
西淮淡淡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