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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风雪(111)

作者:月色白如墨 时间:2021-05-22 08:46 标签: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银止川道。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迷蒙地仰起头,看着四面八方摆满了的漆黑灵位。疲倦地弯了弯唇角,低哑说:
  “我已经没有喝一坛酒就上马破城的意气了。……只能靠在这里,听你讲一个故事。”
  西淮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发生在六七年前,他从城破的沧澜,往外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他被燕启的士兵抓住,和很多同龄的小孩关在一起。
  他们发现了他是男孩,顶替了姐姐,令他们白费一番功夫。气得痛抽了西淮一顿。
  但总归还算幸运,保住了一条小命。
  西淮和那些小孩待在一个破屋中,白天无人看管,夜里才会来士兵点数。
  他们不怕这些小孩逃走,外头到处都是死尸,也找不到食物。
  这些孩子不敢,也不能逃到哪里去。
  “但是我家离那个被关的地方只隔着一条街。”
  西淮淡淡道:“我跑回去大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每日从墙角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到了夜里再回来。”
  西淮回家去看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躺在院子里,胸口有刀剑刺穿后留下的血洞。
  那个时候西淮年纪太小了,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能从一夜间的家破人亡中反应过来。
  他把父母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自己躺在中间,和他们挨着,尸臭就萦绕在他鼻尖。
  那时,军营里有一个很讨厌西淮的孩子。
  他从前就与西淮认识,但是西淮家中管教严,很少让西淮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于是,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里,那个孩子就号召起当地的其他小孩,一起排挤起西淮来。
  西淮朝父亲说过,但是叶清明令他原谅,“宰相肚中能走船”。
  现今西淮与这个孩子一同被关在燕启人营地里,他们依然排挤他。
  所有的食物西淮拿剩下的残渣的,睡盖的棉絮西淮捡最脏最臭的,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分明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俘虏。
  西淮默默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烧了他的书——
  那都是西淮从家里一点点带过来的书,好不容易藏在墙缝里。燕启人在烧城,西淮知道家中许多古籍的珍贵,他听从父亲往日的感叹,想将这些书都藏起来,等来日若有人发现,也算躲过一难。
  然而这些孩童告发了他的秘密,说寒冷,伙同燕启的士兵一起烧了西淮的书取暖。
  在西淮回来时,甚至因私藏书籍挨了一顿殴打。
  “你不是爱钻狗洞么?”
  那群燕启人拉扯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按着他的面颊往地上蹭,那地上满是沾了狗尿的腥泥。
  西淮就这样被人踩着侧脸,按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书被一点点烧光。
  那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那群沧澜孩子的脸上,烘烤着他们并不寒冷的手指。
  他们得意地笑,天真,又邪恶。
  “后来呢?”
  银止川听得皱起眉头,没有想到十几岁的年龄也会有这样的恶意。
  西淮的故事模糊了发生的地点,他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但他们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之间从前斗殴,都只是硬碰硬的拳脚,很少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后来……”
  西淮淡淡:“他死了。”
  “死了?”
  银止川大惊失色。
  “是啊。”
  西淮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座小城的冬天是很寒冷的,冬日出去凿冰,从冰内刨出鱼来,很容易就落进冰河里,活活冻死。”
  “……”
  银止川犹自震惊。
  “我看到那块冰裂了,但是没有告诉他。”
  西淮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点点沉下去。我就站在冰河边,那一刻,我想他很后悔欺凌过我。”
  银止川盯着身边人淡漠冷清的瞳孔,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自己觉得很怪异的点在哪里。
  ——西淮的气质是矛盾的。
  他看起来仿佛脆弱不堪,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关心,但是其实是最危险、最冰冷的寒刃。
  一旦插入人的胸腔,就会致命。
  “他罪不至死。”
  良久,银止川哑声说:“你……”
  “我知道。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西淮比划了一下,说道:“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你懂吗?……我读过孔孟书,习过仁义道德。但是当旁人恶毒对你,你却只能将恨意埋藏在心里时,就会养出这样的怪物。”
  银止川看着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好像冰雕玉琢——
  多么出尘不染埃的容貌啊,衬着似雪的白衣,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所以,如果你压抑自己,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西淮淡淡道。“那在望亭宴上,莫氏父子也是一样的原因?”
  银止川问。
  西淮答:“是。”
  银止川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叛逆者。”
  沉默中,西淮突然说:“……就如同我父亲告诉我羽タ读家要原谅。但是我若原谅,我就会疯掉。这个世上,有恶意的人才是正常的。”
  “你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难受。”
  银止川静了静,而后晃动酒坛,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
  西淮却说:“你的痛苦来源于拘束。”
  “——你的血亲死去了,但是他们守护的人却对他们的灵位与尸骨刀剑相向。你愤怒,但是你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你愤怒。你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列祖列宗是为了什么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空虚可笑的‘忠君’两字么?……是么?”
  “……”
  银止川在空中晃动酒坛的手蓦然顿住了。
  “简单来讲。”
  西淮却还没有住嘴,接着道:“你想叛君。”
  “——你闭嘴!”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先扑了出去。
  银止川手背青筋暴起,狠狠地捏着西淮下颌,将纤细瘦弱的白衣人整个按在了地上。
  西淮身后酒坛全碎了,锐利的瓷片扎进了他背后的皮肉里。
  鲜血缓缓地濡了出来,和那些烈性的酒一起,染红了少年人素白的衣袍,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他的脸颊慢慢变得青白,眼梢因缺氧变得绯红,压在上方的青年却毫不手软,银止川狠狠低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是谁让你来说这番话的!”
  西淮被掐得几近窒息,但却不肯退让。
  他的眼瞳黑如墨水银,冷然地望着银止川,没有分毫退缩的意思。
  银止川咬着牙:“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掐死你。”
  然而西淮只是无声地看着他,一丝也不挣扎。直到空气变得稀薄至极,他的身体慢慢疲软下去,眼睫颤了颤,合上眼,也没有分毫求饶的意思。
  银止川看着身下人,在最后一刻松手。
  “你说得对。”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四面供桌上摆满了的漆黑灵牌:“我是我们银家最叛逆的孩子。对君王的忠心,最值得拷问……但是偏偏是我这样的人,活了下来。”
  他笑了一下,很嘲讽地:“你还记得我与你提起的濯银之枪么?”
  银止川问:“我父亲收起它,实则是因为我提不起它。……濯银之枪需要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提起,但是我没有。多么讽刺啊,我破开了它的封印,却不是能提得起它的人。”
  西淮蜷在银止川身边,犹自在咳嗽,眼尾通红地喘息着。
  银止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濯银之枪一旦提起,就是众将之首,统领天下之兵。但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提起它。……为了君王?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光耀门楣?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西淮慢慢爬起,细瘦白皙的脖颈上却留有五根清晰的红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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