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220)
“西淮,我是真的曾经爱过你,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我愿意用性命去换的。”
站在阴影里的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那麼,那个人就是你。”
在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之后,还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一种勇气。银止川语气平静:“但是,我即便心爱你,这世间也有许多其余的事让我无法弃之不顾。”
“……我同样心爱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和照顾我长大的所有府中阿伯、婆婆姊妹。你为报沧澜失城之仇而来,我可以将我的性命给你,但是将叛城懦将的污名扣在我父兄的身上,我不能认。……你是上京的细作,让你带着从镇国公府拿到的情报去与他们汇合,更是会引来无妄的灭顶之灾,将府中所有无辜之人都卷进去。所以……我不能放你离开。”
西淮在听到他说出“上京”二字的时候心中微微一惊,但旋即平静下来,摇摇头:
“沧澜的事,与你无关。我不会将仇恨牵连到你身上。但至于你父兄在沧澜是否弃城逃跑……”
西淮面容上显出一个略微嘲讽的笑,低低说道:
“我自己亲眼所见,心中自有答案。”
这世间有一百种纠葛在情人之间的烦恼,促使他们分离,但是最难解决的一种,大概就是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血仇。
大雨中,银止川和西淮寂然地注视着彼此,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人手却有些等不及。
他们的刀光在漆黑的夜里反射出微微的寒影,那些冰凉的冷刃,已经出鞘了。
“你这是要强留于我在此么?”
西淮注意到了,微微笑着说。
“你不能走。”
银止川还是那句话:“从镇国公府带出去消息和上京汇合,会让整个府邸的人都陷入危难。从我父兄离世之后……我已经不能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更何况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和上京的人早就分道扬镳,我走,只是不希望留在你身边。”
西淮轻声说。
那句“我走,只是不希望留在你身边”再次刺痛了银止川,但他只是狠狠抿紧了唇,笑了一下:
“那真是……对不起啊。我确实很让人讨厌吧。”
西淮没有解释他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银止川,所以觉得待在他身边愧对父母才离开。只注视着银止川,问:
“你会杀了我吗?……如果我一定要走的话。”
银止川注视着眼前的人,许久,回答说:
“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与你同死。”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一刻,西淮在心里说。
不是死于花辞树的清理门户,不是死于戒断红丸的痛苦折磨,让银止川把刀剑刺进他的身体,死于他的注视下,西淮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这是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落幕了。
可是他不能。
与杀死父母的血仇遗孤同死,恐怕是死后都无颜见到父母姊妹的吧?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下一世。”
“所有的一切……我欠你的,下一世全部偿还给你。”
“不要下一世了。”
然而银止川竟然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西淮的注视下,心里一片钝痛,但是还是忍着说了出来。一字一句轻声道:
“我不顾一切地心爱过你,这一世就够了。西淮,下一世我不要再遇见你。”
曾经靠得最近、最亲密无间的两个灵魂,最终还是禁不住要刀剑相向。
西淮很久没有体会过心痛的滋味了,但是当银止川那句“我不要再与你遇见”出口时,他还是缄默了很久。
好在雨很大,西淮身上早就湿透,面颊上也早是雨水,银止川看不见他在某一个瞬间滚下的泪珠。只听西淮哑声很缓说:
“好。”
曾经错身巷里的亲吻,月光下的绮耳草,连片战火下的一场秋千,那都是很好很珍贵的记忆。但世界上美好珍贵的一切,都终究抵不过时间。
西淮和银止川在雨中彼此沉默了很久,就在背后的侍从们都要忍不住腿麻想活动活动的时候,银止川才说:
“你跟我回去,西淮,我下手很重的,真的动起手来,会碰疼你。”
——他已经不叫西淮“逐颜”了。
然而西淮绝非是那种束手就擒的性格,他虽然是读书写词的书生,却曾被当做刺探情报的细作培养。实打实的功夫没有,但是遇到危险,怎么从敌方手下逃命,花辞树还是教过他的。
“那你来捉我吧。”
西淮轻轻地说。
而后不知他从衣袖中抖出了什么,“嗞”得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积水中,那积水竟仿佛瞬间沸腾了起来一般,“咕咕”地呼起泡泡,同时释放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腥臭气味。
近处的所有侍从都被熏得闭起了眼,痛苦地不住咳嗽,同时喉咙也好像遭受烈火焚烧了起来一般。
西淮迅速向后退去,从前没有发现,银止川这才意识到西淮似乎在足力和轻功这一块似乎是有一定基础的。
他退得很快,只一眨眼间,就几乎退去了数十丈远。
然而在所有的人掩面痛咳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竟然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银止川直接跨过了那些变异腥臭的水质,甚至连经过时袍角上溅上了一些也毫不顾忌。
很难让他形容出那一刻他究竟是为了镇国公府而去追上西淮,还是为了自己。让这个曾经给他救赎,又无情转身离去的人留下来,似乎是银止川脑内的第一个念头。
他很快追上了西淮——不使绊子的情况下,西淮根本逃不过他。
“噗”得一声,两个人同时滚入雨水中,银止川将西淮按倒在地。
因为惯势,落地之后,他们还相拥着在地上滚了数圈。
那种在自然惯性下的翻滚让他们越拥越紧,几乎有一个刹那间,西淮有种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决裂之前的那种亲密的错觉。
……连银止川胸腔中心脏的跳动,隔着薄薄的衣衫,他都听得到。
最后停下来时,是一个银止川牢牢压制住西淮的姿势。
他在西淮上方,气喘吁吁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吸入了大量变异气体的缘故,银止川还有些咳嗽。
他手肘撑起,却并不看向西淮,直到那闷闷的咳嗽令银止川的指缝都掬不住暗血,一滴一滴“哒哒”地落到西淮苍白脸颊上,他才挣扎着试图起身。
然而此时姬无恨也发觉不对了,他顾忌不得地从藏身暗处奔上前来,紧紧皱着眉头搭银止川颈脉——
“止川。”
姬无恨深吸了一口气,西淮发现他似乎变了个脸色:“你想快些死么?——压制好的毒又被你用内劲冲出来了。”
西淮原本并未挣扎,他虚脱地躺在银止川身下。
直到银止川的暗血滴在他面颊上,西淮闻到了那一股再明显不过的腐烂和恶臭,才倏然色变。
“——银止川!”
西淮几乎不可置信,但是那味道确实是迷梦草。
只有迷梦草,才会让人的内脏融化,变成一滩血水,发出腐烂的臭味,直到死去。
西淮从进入上京,第一个熟悉的毒,就是迷梦草。
他的声线在微微发抖:“你……你……”
银止川漠漠然地看着他。
他已经从西淮身上起身了,此时闻声,才重新回过头来。
“我快死了,”他微微笑着,问:“如你的意么?”
“……”
那一刻西淮简直如遭雷击:怎么会……?
怎么会还是中了毒?
他已经离开银止川了,为什么上京的人还是会得手?
但是银止川显然已经没有再同他说下去的兴趣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看来即便是“天下之兵”的主人,对迷梦草这种剧毒还是未有完全的抵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