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201)
“可别提了,您昨晚上被人送回家,没进屋呢外裳就脱了个干净,一身的墨水,还不叫别人碰。”青萝抬抬下巴,“衣裳应当都在你被窝里呢,郎君自己找吧……”
罗月止脸颊发红,更显得精神不好,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把小姑娘往外赶:“挺大人了,怎么还没个心眼,非礼勿视……还看!”
青萝伺候了罗家人好几年时间,有什么没见过?
前些年场哥儿不在,家里郎君的洗澡水也是要她来填的——如今他露了一对光溜溜的肩膀头子,有啥避讳的?
她反倒觉得二郎君这两年越活越回去了,好似罗家新养了个黄花大闺女。
“那您自己喝吧。”青萝将茶盏放在床沿边。
女子及笄了果然不一样,青萝自以为长大成人,如今看他就跟看个小孩似的:“我出去了,省得郎君害臊……换洗亵衣放在凳子上,什么时候要沐浴,您再叫我们。”
罗月止等她出了门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在榻上翻了一通,把皱巴巴的衣裳拽了出来。
衣襟一股酒气,下摆被人龙飞凤舞题了首长长的酬唱诗:
醁醅寒且醥,清唱婉而迟。
四坐各已醉,临觞独何疑。
昔人逢麴车,流涎尚垂颐。
况此杯中趣,久得乐无涯。
……
那字迹放肆酣畅,想必是醉中尽兴所作,再定睛一看,诗尾仍有行字:
欧阳修……欧阳修到此一游?
罗月止“啪”地抡起巴掌捂住额头。
“你昨天是这么说的。”半个时辰之后,郑迟风坐在罗家院子里,手中托着只瓷盏慢吞吞饮茶。
“欧阳永叔拽着你喝酒,你就反手拽过他袖子,扯着嗓子大喊:‘——司谏呐,司谏啊!你就当我是座新修的山亭子,求你给我签个名儿吧!’”
罗月止低头沉默。
郑迟风诚恳请教:“当山亭子还高兴不?”
罗月止红着脸吭哧吭哧不说话。
郑迟风心满意足,戏谑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昨日宾主尽欢,你们喝醉了都一个样儿,我犯不上连富公与欧阳司谏都得罪个遍。”
郑迟风看了一晚上大戏,兀自生出些感悟来,他长叹一口气:“但你这法子倒是管用的很,痛饮一场,醉醺醺说了整宿胡话,却叫误会尽消。江湖草莽的法子,用在士大夫身上竟然别有奇效。”
“哪儿有什么奇效。归根到底是坦诚二字。”罗月止终于缓过劲儿来,沙着嗓子回答,“以实待人,益人益己,如若不然喝再多的酒也没用。”
郑迟风上下打量他:“酒量不怎么样,道理倒是有一些。”
罗月止宿醉仍没休息过来,在院子里陪他坐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恹恹说自己头痛,三言两语想将面前这人打发走。
郑迟风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休沐日,本是要去大相国寺探望灵空大师,不过顺路保康门,一时兴起,来看看罗月止酒醒后的笑话。
如今看他精神确实不好,也不过多打扰,说上几句话便走了。
其实郑迟风说得不错,罗月止这么一番折腾,确实叫他与欧阳司谏冰释前嫌。
如今《开封日报》上的医学杂论,乃是经过皇帝授意组织刊发的“官文”,好些官员闻声而动,都上劄子夸赞其利在万民,功德卓著。
说是在夸罗月止,其实是意在赞颂天子圣明。
如今官场没有因言获罪的规矩,有迎合圣意的谄媚之官,便有故意唱反调的官员,随时想给自己立个“忠贞直谏”的官声。
他们看皇帝如此青睐这报纸,登时开始挑起了毛病,自以为远见不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状:报纸上刊登医药知识,公然宣扬药性相克之理,能不能开启民智先不论,没准就会让市井刁民生出歹心,反而滋生犯罪。
他们胆小怕事,不敢公然作恶,可借药食相克的法子,暗中下毒却是防不胜防!如此一来,在普通百姓之间散播医理,岂不是在酝酿罪恶!
任谁都能听出来,这纯属是挑不出其他的错了,在这儿胡搅蛮缠,扣帽子而已。
但此言一出,竟然有多位朝臣表示支持,觉得确实有这样的风险,理应防患于未然。
皇帝静默不语,那几位朝臣便更得了激励,纷纷要求停止刊登医学杂论,更有甚者提出需加大对《开封日报》的控制,并应尽早将编撰之权彻底从商贾手中收归国子监。
谁知就在此时,最早对《开封日报》恶言相待的欧阳永叔反倒站了出来,他冷笑一声:“开明之世,何苦防民至此?若真要计较,刀斧碗筷、针线布帛皆可伤人,诸君为了‘防患未然’,难不成要将千万百姓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不成?”
“这、这……”朝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高居玉座之上的皇帝多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打上两句圆场。
这一遭便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倘若没有欧阳永叔公然在御前反驳,朝官凭借那毫无根据的诛心之论,兴许能再叫罗月止惹上一身官司。
罗月止听到消息不由感叹:没想到啊,咱也是朝堂上有靠山的人了。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酒水的水也一样,故而罗月止事后并没有上赶着去欧阳家送礼拜谢,悄然犹如无事发生,只是暗自将这情谊记在了心里。
欧阳永叔的反应亦是同样。
……
几日之后,郑迟风又找上门来。
罗月止忍不住问:“郑寺簿大理寺的公事就这么清闲吗,怎么老往我这儿跑?”
“河清海晏,刑狱不兴,岂非好事。”郑迟风笑答,“我今日来是有正事相求,要给罗小员外介绍生意的。”
罗月止颇为意外:“难道又有什么文章要登报刊?”
“非也,是要借你的巧思来消灾解难。听说你乃善财童子转世,能助人的经营起死回生,如今百工千行都说得上话,那……寺庙的经营你可了解?”
罗月止一下子猜到了什么,开口询问:“你前几天休沐,说去探望灵空住持,他近来可好?”
“自然不怎么好。”郑迟风坦言道。
“大相国寺出了那样大的丑闻,寺中近十余个僧侣掺和进假度牒案里,如今香众怨言鼎沸,寺中香火少了近半。灵空大师虽早已卸了权,但尚且顶着个住持的名头,监察不利,眼皮底下养出了大奸,势必难逃其咎。”
罗月止叹了口气,回忆起那几乎全盲的、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心中无奈,又觉得无可辩解。
他听赵宗楠说起过灵空法师曾经的故事。灵空一生清贫,年轻时候南方多水灾,他自掏腰包修缮堤坝,救济灾民无数,听说在河朔还有座百姓自发修建的生祠,享着现世的香火。
……谁知人到晚年,却被僧人贪污之行毁了修为。
再想起他那双浑浊不堪视物的昏盲双眼,简直像是冥冥中的因果。
罪就是罪,业障就是业障。
他尚且不信佛呢,都觉得大相国寺造孽,应当千百倍来还,从那些香客的视角看来,岂不是对这法寺更加灰心愤怒?
罗月止抬眼问他:“你的意思是?”
“灵空大师多年病痛缠身,经此一难已然病得下不来床。”郑迟风道。
“如今寺中无主,他只得叫弟子妙池法师回寺镇场。妙池法师刚刚主持大局,未能想出法子平定民怨,灵空大师亏欠难舍,如今不过吊着口气罢了,想来……离坐化的时日也不远了。”
“等哪天有空,你同我一起去大相国寺看看便知。”郑迟风放轻了声音,“兴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罗月止心中五味杂陈,只得沉默着点点头。
……
郑迟风万万没想到,他约了这罗小员外来大相国寺探病,这人却不动声色顺来了个顶顶尊贵的“挂件儿”——官家的亲侄子,延国公赵宗楠赵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