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39)
颜家遥知道这事之前,大概已自个乱了一阵,陡然在思考“爱情”这个可能。是吗?感觉坚定了瞬即又迷惘了。被操了除了蒙和负罪也没觉得耻辱,为什么?至今为止,自己的接受与妥协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
他上课恍神,天花上浮出湛超奋力盯着自己的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一闪又没了。自己好像在潜水,升升落落时松时紧。徐静承敲他桌子:“哎拜托,第二节 。”
神回来一半,另半下课放学去旷野游荡,“......哪页?”
“还混啊?你上次考试就退步了。欧姆定律。”很怒你不争似的。
他哗啦啦朝后翻,回头看了眼教室,突然说:“湛超没来?”耸出的那截儿缺了。
“他跟你结梁子了?有几次我看你和他——”
“没有。”
“他请假了。好像是说,”徐静承转了下笔。他教养好,很知道这种事情该以什么口吻说:“爷爷突然去世了。我上午听孙老师说的。”
他快速错愕,随即又嗫嚅:“鲁猴子也没来?”
“什么猴?”
“鲁剑飞。”
徐静承盯回黑板,答得不轻不重:“那我可不知道了。”
徐静承最擅安静着做睿智貌,亦即冷漠,甚至到给人以尊卑感的地步。也是颜家遥为何总触摸不到他核心,觉得这并非是纯真的友谊,而是恰巧对方有一份闲余或仅是需要一点同性间最价廉的陪伴,或陪衬;换一头,自己能填满那人视界全部。
安纺二厂下岗那批做小个体,颜家遥知道的没一个算老实:曹宗国,父亲组里的拉纱工,转业代开出租,妻离子散,有次在火车站接个沪籍女客,松细胳膊皮肤也白,女客到站,他锁了车门手口并用挨了肘锤乌掉一只眼,“妈卖/逼的,当年来厂援建那批哪个不漂亮?黄浦江养人啊,走路鼻孔看人!我馋了十几年。”他骂不迭,觉得上海女人有点负欠于他;叶新忠跟弟弟去海南,工房转租,电表动了手脚,转速快了一倍;陈天寿原后勤,吃香烟弹弹子,关心粮食电视,本身就脑子活,转业学深圳人做盒饭,荤品用将腐败的死肉,老同事买,他就劝换家吃;温敏红原先也跟着做盒饭,卤汤里偷放大烟果,门庭算红火,后遭举报被区工商罚款摘牌,才转贩衣袜,据传也是洋垃圾;相较而言岑雪要“坏”得钝一点,甜酱兑水懈成稀汤,油用到发黑,吃过的签子本打算回收再利用,发觉洗刷成本比买还贵才作罢。但更多的是觉得经济困难过不去新世纪的虚无主义者。这些人,是坏时代废血,倾轧怨妒,亦彼此取暖。
颜家遥作业写完总去厨房帮着把海带腐竹打结。他打得结小巧紧实。有回,觉得泡腐竹的水有酸馊味,“是不是坏了?妈。”
岑雪闻了闻,“是有点。换水洗一遍差不多。安纺人命硬,吃不死。”
他有时在想,倘若有一把天火劈烧了这片老工区,连带自己众皆殒命,来年又在废土上发新枝,这无疑对世界有益。他晚上穿签子不小心扎穿了倒生皮,疼到骂人,血珠抹掉又很快凝起,干脆手泡在水槽里呆呆发怔。
颜家宝从房间出来,在他背后叮咣五四。不一会儿抱着他腰使劲嗅。颜家遥有时候害怕她恋兄,迟滞的不满的,缺失的,都在自己身上找齐成为恶癖,那就砸了,他于是偶尔冷冷对待胞妹,肢体接触自她微微有发育痕迹以来更是粗糙处理。一度弄得像自己有问题。他反手揪住她胳膊朝前扥,“你来。”
“好困。”颜家宝踉跄,软下腿照往他腰腹里拱,“作业要签字。”
“拿来给我。困就睡觉,书包拾掇好别早上着急忙慌。”他梳她乱糟糟的短发,捋她后背,“等下在家把房门锁好。”
她霍然抬头:“去哪里?!带我。”
“老妈要收摊,你不在谁给开门?”
“那你去哪?我一个人不害怕。”
“找同学。”
“超人吗?那你去吧!”
“谁教你没大没小?”颜家遥拧住她脸肉转两转,“他跟我一年生,你也要喊哥哥。他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
“他也喜欢你。”
颜家遥不语。颜家遥笃定:“真的。”
“别忘了锁房门。”又问:“哥哥身上有怪味道吗?”
颜家遥只一件纯黑的夹克衫,他揪住肩线啪啪抖,以为能抖掉点樟脑味。他骑车出了和平路上大道,很猛地在夜里狂蹬。过赤阑桥时停了停。赤阑桥横过护城河,河不宽不深,却几乎是皖中鲜见的水道。过水道总要望远,无论是否处于困境,都在望水的一刹心口滞血然后即刻释怀。老远亭子那儿光火灿烂。到处都奇巧,他觉得自己像十七年没出过安纺那片废土。
湛超家是机关省直联排楼,一栋栋侧壁上挂得是年岁大的搪瓷牌。很快找到了13栋,因是一层,靠着讣告找着了他家守丧挂灯的小院。花圈两侧排开多得惊人,挽联在婆娑树影里簌簌发响,轻易知道逝者身前如何如何体面,但也不重要了。绕过一辆黑路虎,颜家遥支住车,看见湛超正蹲他家前庭小池边垂头。他黑袖章上缝了红。喊他一声,他起身找,看定后吓一跳:“家——呃,你,你来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现在没工夫接。”颜家遥茫然盯他眼睛,很难虚伪做作地摆悼念面孔。他本来就只是在担心这人好不好,“方便吗?不方便我就回去。”
“你。”看他一身黑漆漆,几乎要分不开他跟夜,湛超费力做笑容:“哪不方便啊?守灵嘛。贺磊他们才来过。走进屋。”拉着他胳膊牢骚:“前天不周五嘛?他晚上还在劈竹子,要做藤笼,吃的什么呀,我的忘了......烩饼。我睡得早,那天特困。早上他也没喊我,我眯到十点,起来还觉得怪。家遥,你懂那感觉吗?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静得发慌,有问题。我去他房间一看,人前半身朝前栽,腿留在床上手挂着。我靠!人还能这么死?我真不知道......医院说是脑溢血,说凌晨大概就走了。我心里就觉得......他以前算八字真的说有劫。”
又跳话题:“你手腕好瘦啊。”
亲缘稍远的进厨房吃面饱腹,长条案上摆灵位香坛,前面一男一女默守着长明灯教子盆。男女回头轻易看出是湛超血亲:鼻梁随母,其余父子酷似。谭惠英不妆的面孔异样水肿,黑呢料束缚肥圆的腰肢。她明显是病体,起身费力,说:“谁?超超。”
“妈。”湛超说,“这也我同学。”
“叔叔阿姨好。”
“还特意来。”谭惠英觉得抱歉,她扥不动的湛沛生,“儿子同学来你也不讲话。”
湛沛生脸色同孝帽样缟白,笑容潦草衰衰,又看回遗像沉默不言。据说遗像画得好与否要看你变动角度,过身人的目光是否柔和地跟着你走,些微有一点狰狞都不好。颜家遥望遗像,湛春成像看嫡孙那样回报目光,温煦慈睦毫不可怖。想到湛超说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没有掉,忘掉这人活了八十年都可以算喜丧,他也由衷地心酸。之后某次问到了这件事,人的遗忘机制有益生息,湛超几乎不记得湛春成哭祭火化种种细节,脑际依稀一团影子。但说,“我倒没想到我爸会是最伤心的,他以前还离家出走呢,一礼拜,偷钱走的跟要饭似的回的,我爷爷打断棍儿。他说以为要再斗十年呢结果突然人没了。我也以为,我和我爸会发展成他们那样,结果也怪操/蛋,也是突然就——”
规矩是逝者长子陪同晚辈来宾磕一头。颜家遥敬香。谭惠英搀木了手脚的湛沛生去一旁,掸掉蒲团上的纸灰,“特意棉花垫得厚。你们小男孩不至于老寒腿吧?”
颜家遥两膝弯曲,湛超猛揪住他朝后带,“别跪了!”边说边几乎抱住腰。
谭惠英阻止。里屋出来几个人探头。
“妈!”湛超声音在抖,“你别让他跪。他、他又不是谁,他不跪也行。”
“那,反正规矩人定的。”谭惠英轻短叹气,说:“那老湛你也别磕了,去坐坐。”
颜家遥掏出个白纸包,“这是——”
“不要。”湛超抓着他手塞回口袋。
“很少。”
“我说不要你听不懂?”成年人那样两厢撕扯,又都不是在作态。
“好了别拽了!就你从小不讲规矩,打你同学脸?”谭惠英轻手抽过白纸包,抚了抚颜家遥食指刚结的血痂:“手怎么搞破了?喏这个你带回家,寿碗肥皂和毛巾,谢谢你特意来。他后天就回去上课。”她手柔软,更人格高尚,行事可亲。
湛超送他,天黑月明。车推得慢慢的,轱辘一路碾爆好些枣紫的浆果。
“这是香樟。”湛超走他右边,昂头看参天的一排树,“叶子治牛皮癣。这树比我老多了。”
“我家有个樟木箱。”
“不生虫。”湛超踩爆一串果。
“对,都拿来存被子。”低头抬头,说:“阿姨感觉人很好。”
湛超笑:“是吧?!我妈对谁都好。别人对她也好,除了我爸。都搞笑,你说,这个世上他不爱我妈这样的人,他还应该爱谁呢?”
“你遗传阿姨。但很多事情不是你那样想的。”——你想不通为什么就是有的人滴干心血奔逐无效想要的就是得不到,就是折磨你刁难你。
湛超无德地丧期龇起牙:““暂停,你暂停。‘你遗传阿姨’,哎,我听出来了,你夸我也好对不对?不一样,但是不一样家遥,我对别人的好跟对你的不一样。我是那种爱你,我们都做过了。我会跟鲁猴子干那种事儿吗?不可能。”